第二天裏,西夏並沒有去街東磚瓦窯上看熱鬧,因為南驢伯從醫院回來,知道了自己害的是癌,就怎麼也不說話了,三嬸雙眼哭得爛桃一樣,不知道怎麼辦,跑來找子路娘,娘又把驥林娘叫來,要去給南驢伯說寬心的話。害癌的人都是這樣,先是心裏已明白自己得了癌,卻死不承認,無論如何也不願說破,別人哄他,他也哄自己,希望有個奇跡發生,僥幸是診斷錯了或者會不治而愈,待到自己覺得沒指望了,心一鬆勁,什麼話也不願說了。驥林娘說,南驢伯到這一步,也是沒多少日子了,一是盡量買些好吃好喝的讓他吃喝,能吃喝多少吃喝多少,二是快通知所有的親戚朋友來看看他,人在病中看得最重的是親情,而不通知親戚朋友及時來,萬一人倒了頭,受不起的就是親戚朋友的埋怨。三嬸一聽就又哭了,鼻涕眼淚全下來。娘說:“這個時候,你要挺住哩!”三嬸說:“再苦再累我是沒啥的,可得了病後,他脾氣說多壞有多壞,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呀,現在他讓你做啥,你不敢慢一點,慢一點他就罵,像罵孫子一樣!”娘說:“這是在斷情哩,子路他爹到最後也是這樣。他這麼一罵,讓你恨了他,他真要走了心裏就不那麼太難過了。”三個老婆子往南驢伯家去,著晨堂去通知親戚,子路就往雷剛那兒去買豬肉。
中午,南驢伯家的人很多,幾門親戚都來看過了,提著雞蛋,拿著饃饃。三嬸在每一個親戚到來後就燒開水打荷包蛋下掛麵讓客人吃,可親戚們都是忙人,吃過一碗兩碗了,坐在南驢伯的炕頭上說些安慰話,就告辭了。子路買了一吊肉,一副腸子從鎮街回來,悄悄對西夏說:“你知道蔡老黑為啥要出資修白塔?”西夏說:“他說是為了高老莊的風水。”子路說:“恐怕也有風水的原因,但蔡老黑更有大的企圖哩。我剛才在鎮街上,鎮政府已經貼了布告,限十天內投票選舉鎮上出席縣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哩。候選人是二十個人,名單簡曆抄寫了都在那裏貼著,裏邊有王文龍,蘇紅,雷剛,順善,也有蔡老黑……”西夏說:“蔡老黑是要拉選票呀?!”子路說:“你看蔡老黑有心計不?他知道鎮政府是要保王文龍和蘇紅,前一陣也明白地板廠不會出資修路,偏唆唆村人寫反映信,地板廠不修路正中他下懷,他就來要修塔呀!你甭小看這些農民,卻有政治頭腦哩,咱們現在的縣長,地區的專員,還有省上夏侯副省長,出身都是農民,一步步把事情幹大了的。”西夏說:“我讀過一篇文章,上邊說戰爭時代一個士兵由班長、排長、連長、團長一直最後成為將軍,這人肯定是打出來的,而和平年代從事仕途,科長、處長、局長、省長,一路上來,那就肯定是陰謀家!”子路說:“這話你可別亂說,農村是是非窩,隔牆有耳哩!”拿眼看了看廚房窗外,驥林娘和得得的舅家媳婦立在雞圈旁嘰嘰咕咕說什麼,子路就輕聲又叮嚀一句:“你這幾天少說話呀!”自個兒拿了腸子和捅條到院子裏去翻洗腸子。西夏也跑出來幫忙,待腸子翻過來倒了糞便,就拿堿水搓一遍,又搓一遍。雷剛的媳婦和三嬸算是拐把子親戚,也提了饃籠來探望病人,靠在堂屋門扇上說:“嫁了當官的做娘子,嫁了殺豬的翻腸子,我隻說我是翻腸子的,西夏你也翻腸子?”西夏說:“你怕要當娘子了!”雷剛媳婦說:“我當娘子?”西夏說:“雷剛要選上人大代表了,說不定明年後年他就有個官當哩!”雷剛媳婦說:“頭大額顱寬,長大做了官,雷剛頭拳頭大一點,額有二指寬,他當他的豬倌去!”得得的舅家媳婦就說:“你要這麼說,我就不給雷剛投一票了!”雷剛媳婦說:“隻要你吃齋,再不去買肉,你投他那一票幹啥呀?”得得的舅家媳婦笑起來:“你告訴雷剛,我投他一票,我還可以給他拉五票,我再去買肉,他得給我便宜些!”雷剛媳婦說:“這沒問題!你要再買肉,直接來尋我,咱管不了別人,還管不了雷剛?”挽袖子走下台階幫西夏搓腸子。西夏說:“這一次選舉,你估摸誰能選上?”雷剛媳婦說:“聽雷剛說,提候選人的時候,蘇紅就放了話:誰將來要投她的票了,一張票一碗羊肉泡……”西夏笑說“那你也宣布麼,一張票一副豬腸子!”雷剛媳婦說:“選人是選德性哩,你就是擺上金山銀海,不投還是不投!”西夏說:“那誰的……”子路說:“西夏西夏,你去換一盆淨水來?!”西夏給子路做個鬼臉,起身去廚房的水甕裏舀水了。
剛剛舀了水出來,鄰居的一個婆娘走到堂屋窗前給三嬸招手,三嬸出來,那婆娘說菜花的娘家嫂子提了饃籠子來了,三嬸說:“她來幹啥,還嫌人沒死嗎?來看笑話嗎?”驥林娘忙過來說:“鬼,可別這麼說話,有理不打上門客,菜花是菜花的事,與人家娘家人有什麼?況且先是咱的娃不在了,菜花要考慮她的出路,她眼窩淺些,也是能想得來的事。”三嬸說:“他伯的病起根發苗還不是菜花氣的?!”驥林娘說:“甭說這話了!人家來了要喜喜歡歡地待承哩。把眼角屎擦了!”三嬸撩起衣襟擦了擦眼,問:“還有沒?”菜花的娘家嫂子領著三個娃娃就到了院子,驥林娘高聲叫道:“哎喲,她嫂子來了!淑芬,剛才你嬸還給我說讓人給你們捎個話兒去,你怎麼也就知道了?”淑芬說:“我去街上投票哩,聽人說的……”雷剛的媳婦說:“已經開始投票啦?你肯定投的是蘇紅的票!”淑芬看了看雷剛的媳婦,說:“我也給雷剛投來……聽人說我伯病了……我爹和娘今日趕茶坊鎮的集了,菜花她哥又在家害感冒,渾身關節疼哩,我就來了,看看我伯啊!”三嬸過去接了饃籠:“說,”淑芬,你看我咋弄了這事嘛!淑芬說:“人頭不是鐵箍的,誰不害病?”驥林娘說:“得病有什麼丟人的,這些年咱這兒誰家沒撂倒過一兩個,都不害病,這人又怎麼才叫死呀,黃泉路上誰不走?何況他伯說不定能抗過去的!”淑芬說:“這些年害癌的就是多,先前就沒聽說過有什麼癌麼。”子路說:“先前是不知道叫癌,其實也就是癌,我伯這病就是以往說的噎食病。”淑芬說:“子路,你是文化人,是不是咱這兒白塔一倒,白雲湫的邪氣衝過來了?”子路說:“我覺得是咱這兒水土有問題。”娘唬道:“你別胡說,人一輩一輩在這裏住著,怎麼這幾年就倒頭得這麼快?”子路不再言語,退過來和西夏收拾洗好的腸子。西夏說:“我也琢磨,或許是水土有問題,或許人在發生了什麼變化。我看過一個資料,說癌是人體細胞的一種變異,我就想了,曆史上說人是猴子變的,從猴子怎麼變成了人,這其中肯定有個漫長的過程,而這漫長過程裏又肯定有什麼突然的裂變,現在人類也太老了,要發生裂變,當然先是細胞變,那麼患癌的人就是最早變異的人,進化的人。”子路說:“你比我說得更玄乎,你去給她們說說,說南驢伯的病不該悲哀,而要向進化人祝賀哩!”西夏一揚手,把腸子上的一疙瘩油抹在子路的臉上。子路忙低頭端了盆子進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