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高老莊(17)(2 / 3)

西夏再沒回到蔡老先生那兒去,街上都是看吵架熱鬧的人,蔡老先生一定也知道了這事,再去必定是尷尬人說尷尬事了,不如在鎮街尋些碑刻去看,就當下問一家鐵匠鋪裏人,哪兒見到有舊碑子?鐵匠鋪拉風箱的是個老頭,說:“哪兒有?高老莊碑子多啦,蠍子夾北村有塊《戰功碑》,《瘞祭碑》,蠍子夾南村有塊《土地祠創建靈亭碑》,《息訟端杜爭竟告示碑》,蠍子尾澇池那兒原有魁星樓,關帝廟的,那碑子就多了。”西夏說“蠍子尾澇池那兒什麼也沒有麼!”老頭嗯嗯了半天,說:“噢噢,那是修了十八畝地的過水涵洞了!”老頭似乎覺得白說了一回,也不肯再說了,從後院提了一籠煤塊進來的小鐵匠卻說:“背街高世希家的拴驢樁不就是個碑子嗎?”西夏忙問:“高世希家怎個走?”小鐵匠說:“從前邊那個巷子往北,再往東,見棵白皮鬆了,往南一拐,頭一家就是。”西夏趕忙謝了,循路而去,果然那家門前立塊碑子,寬二尺,高則四尺,是塊宗碑,但碑中鑿了一洞。西夏想,這洞便是拴驢韁繩用的吧,就讀那碑文,碑文裏竟有四處錯別字:蓋聞“欲知前世音(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音(因),今生作者是。”果報之靈,豈虛語哉。語雲:“勿以善小而不為,勿為惡小而為之。”信有然也。茲者斯境有□□□□□□僻壤,實乃通道,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因屬險峻,日久□□□□□民至此而步止,騷人至此而興嗟。我等目擊傷心,因功(工)成(程)浩大,獨力難成,是以募化眾善,解囊捐資,共相(?)厥成。今已告竣,勒石刊名,永垂不朽矣。

抄錄完畢,回到蠍子尾村,子路和牛坤在一棵柿樹上尋著蛋柿摘,柿樹高大,該粗的樹幹非常粗,該細的枝丫非常細,拳大的柿子還都是青的,但偶爾卻有了紅豔豔的蛋柿,子路猴一樣地趴在樹上,蛋柿摘不著,就使勁搖樹,牛坤在下邊接不著,過來的迷胡叔卻仰麵大張了口,一顆蛋柿不偏不倚掉在嘴裏,也髒了半個臉。牛坤氣得直罵瘋子,故意撲過去要打,迷胡叔緊跑慢跑,跑出三丈遠,放慢步子,手背在身後一閃一躍地唱著走了。西夏把子路從樹上叫下來,敘說著鎮街上發生的事,牛坤說:“鹿茂和老黑是籠子不離籠攀兒的人,說走就走了?蘇紅也夠有辦法,把鹿茂一挖走,等於把老黑的筋抽了!”西夏說:“老鼠想吃貓食哩。”牛坤說:“嗯?”西夏卻不再往下說,她看見了牛坤用手擦衫子上的一片蛋柿汁,擦不淨,脫了衫子抓一把幹土蹭,牛坤的前胸和後背都長著一道毛。隻有高大強壯的男人才長胸毛的,羅圈腿的矮子牛坤卻長這麼凶的毛,而且後背上也是!子路說:“西夏,你瞧瞧,我和牛坤一比,我是舞台上的小生呢。”牛坤說:“我這叫青龍,若遇見白虎,我是能壓住的!”西夏說:“什麼是白虎?”牛坤笑了笑說:“這讓子路給你說!”子路說:“女人不長毛,就是白虎。”西夏猛地想起了蘇紅,卻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轉身走了。

吃中午飯的時候,子路照例端了海碗去扁枝柏下去吃,那兒集中了許多人,子路可以收集到許多方言土語。西夏一直沒去過,她不習慣端海碗,又不習慣蹴在樹根上或土地上吃,而且那兒不遠處就有個尿窖子廁所,她嫌不幹淨。子路吃完一碗回來,西夏問今日村人都說了些什麼,子路說:“還不是說蔡老黑罵鹿茂!”西夏也就端了一碗出去。大家見西夏來了,都敲了碗沿說:“吃我家飯不?”西夏也敲了碗沿,說:“不啦,我娘做的是攪團,誰要吃到我家去盛!”有人就說:“城裏人也吃攪團?那是你娘哄你的,哄上坡就沒了!”西夏說:“什麼是哄上坡?”回答說:“攪團太軟,不頂饑,吃得再飽,若上山挑糞,沒走到坡頂,一泡尿就尿完了!你娘舍不得給你吃好的!”西夏說:“攪團軟?我在街上聽蔡老黑罵鹿茂是吃軟飯,原來吃的是攪團!”大家哄地笑了,說:“鹿茂才不吃攪團,他吃蘇紅的飯!”西夏知道又弄錯了,卻也高興又逗起大家說蔡老黑和鹿茂的話頭,於是就聽到了有人說鹿茂的紙箱廠很快就要附屬地板廠了,地板廠生意那麼好,鹿茂真的要大發了,有人卻說鹿茂可憐了,在藥店裏買了那麼多的春藥,人現在像鬼一樣,眼圈發黑,走路打趔趄,一定是腳手心發熱,感覺骨頭裏都是空的。栓子的媳婦懷裏抱著孩子,孩子要在碗裏用筷子戳,那媳婦卻歪了身子,隻顧自己喝,碗裏是苞穀糝兒麵條,麵條早撈吃了,剩下清湯寡水,媳婦喝完了,滿嘴滿牙的苞穀糝兒,說:“骨頭裏都是空的?德勝,你咋知道這些?你是不是給我嫂子交了公糧還在外賣餘糧的?”德勝說:“賣給你呀!”栓子的媳婦說:“你還能舍得賣給我?蘭蘭,給娘再盛一碗去!”蘭蘭是她的大女兒,偏不願意去,她就拿了空碗在舔,懷裏的孩子也要舔,舔不著,哇哇地哭。德勝說:“我還能吃上你的飯?瞧你婆娘,和娃娃爭著舔哩!”栓子的媳婦說:“這碎仔胡搗呢,我吃了才能給他有奶吃。”旁邊人說:“你坐在這裏一連吃了三碗了,你還叫女兒去盛,你肚子裏吆進個牛怕也不夠哩!”栓子的媳婦說:“飯還沒占住你那嘴!吃得多是飯裏沒油水麼,我家怎能像你家的茶飯好,你掌櫃的在廠裏幹事,能掙錢呀!”德勝就對那人說:“哎呀,鹿茂吃軟飯,你可得盯好你男人,別也吃了蘇紅的軟飯!”大家就又哄哄笑,那人說:“家裏豬都餓得哼哼哩,他還有糶的糠?!”當下幾個人就把飯笑噴了。一人高聲說:“小心下巴!”眾人看時,巷道口站著順善。順善站在那裏笑著招呼,卻不過來,西夏端了碗就走近去。

西夏是聽娘說過的,順善和蔡老黑一塊陪了南驢伯去的縣醫院,蔡老黑在醫院尋熟人安頓好了住院就回來了,而順善是留著的,怎麼就也回來了?西夏走近去問順善吃過飯沒有,順善說吃過了,才在南驢伯家吃的。西夏說:“不是說住上醫院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是沒甚大事?”順善說:“是癌症。”西夏差點把碗掉在地上,說:“癌症?不會搞錯吧?”順善說:“這錯不了。南驢伯一聽說是癌,說啥也不住院了,得了這病國家主席都沒治的,他白花那錢幹啥?就回來了。”順善的話使大家都沒了心思再吃飯,說:“真的就得了這病了,才死了兒子又要死老子,這老天咋就不睜睜眼?”德勝說:“這都是讓那菜花氣的來,人是著不得一口氣的!”栓子媳婦說:“這幾年挨家挨戶地得癌症哩,今春到現在沒人生病,我心裏還嘀咕,今年這指標得空下了,沒想輪到了南驢伯!唉,你們還嫌我吃得多哩,誰知道吃了今兒還有沒有明日?絨絨,後晌你去雷剛那兒買肉時給我也捎五斤,你掌櫃的在廠裏掙那麼多錢,要錢幹啥呀!”她的話絨絨沒有接,所有的人都沒有接,那女人落個沒趣,把懷裏的孩子擰了一把,孩子又哇哇哇哭起來。眾人說:“你能不能把娃哄住?煩不煩!”各自端了碗要散去。順善卻說“我還要給大家通知個事哩!誰要願意,明日一早帶上架子車或籠擔,到街東頭的磚瓦窯上去!”有人問:“在那兒幹啥,是鎮上讓修路還是修梯田呀?”順善說:“蔡老黑剛才聽說我回來了,對我說,咱們這兒近幾年癌多,一溜帶串地死人哩,全都是白塔倒了,先前咱高老莊集資要修的,但沒修成,這回他來出錢買磚請人修塔呀,願意去的,明日從窯上把磚往牛川溝送!”西夏說:“早晨他喝醉了呀!”順善說:“聽說他是喝醉了,在街上罵鹿茂,你在場嗎?”西夏說:“在。”順善說:“剛才我瞧他還醉醉的,可他對我說這話是拍了腔子的,他一定要讓我通知村裏人哩!”栓子的媳婦說:“他出錢?他葡萄園不行了,信用社逼著他還貸款哩,他還肯掏錢修塔呀?”順善說:“你以為蔡老黑和你一樣嗎?人家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能說他掏錢,雞不尿尿自有出尿的地方!”西夏不明白蔡老黑怎麼突然提出要修白塔,是真的看到南驢伯得了病,就要為當地群眾辦一件好事嗎,卻又生出許多懷疑,但她沒有說出口,就聽得眾人說:“蔡老黑行,他還記著給大家辦事哩,明日當然去麼。咱怕死哩,出不了錢還能舍不得出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