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高老莊(10)(2 / 3)

娘陪來正媳婦端了麥麵出去,約莫半個小時回來,果然拿了一本書。娘說:“借書看一看,你就給她一把梳子,那梳子也值五六元吧!”西夏再看那書,原來是破舊不堪的《康熙字典》,老鼠已啃了書脊,一打開就散了頁。娘問:“這是啥書,讓老鼠咬成這樣?”西夏說:“是本珍貴的書。”娘說:“老鼠都知道這書珍貴,來正就把這書弄得這麼髒!?”西夏說:“娘這話說得好,來正家的老鼠是文化老鼠。”但是西夏卻不想讀這本書,她興趣的是在字典裏另夾著一個薄冊的手抄本,竟然是高家家譜。家譜最早記載著高家為宋時開封高家的第二個兒子高中仁舉家遷徙到陝西西府,高中仁五個兒子,第四個兒子高世德因兄弟反目,憤然出走,又遷居於漢水北岸旬陽。高世德在旬陽衍息了子孫五代,其子高程先後任陝南商州府參將,華州府總兵,因平複流寇有功,被誥授為“武顯將軍”,其子其孫承襲世職任參將。到高程孫輩四人,卻相互爭鬥,老二高衍害死了老三高亨,老大高平又謀殺了高衍,老四高仰連夜攜妻兒逃至西流河稷甲嶺,然後一代一代,在此繁衍生息,形成高老莊人。西夏看到此,啞然失笑,想,高家祖先怎麼這樣愛窩裏爭鬥,已官至“武顯將軍”,何等威風,發展下去當是國中顯赫家族,而不至於現在僅僅是深山中的一個高老莊啊!西夏再往下看,真正到了高老莊的高家曆史,家譜就成了圖表,高仰有子高祥瑞,娶王氏生六子,長子高和娶柳氏生二子,第二子高俊娶周氏生四子,第四子高崇順娶張氏生一子高長水,高長水娶陸氏生一子,娶朱氏生二子,又娶嚴氏生一子高匡扶,高匡扶娶牛氏生二子,次子高風娶虞氏生三子,娶白氏生三子,其白氏所生第二子高彙豐娶田氏生三子……西夏看著看著,眼花繚亂了,已搞不清了相互的關係和名字輩分,幹脆從子路的爺爺高子智往上追溯,尋到子路這一支係,數了數已經是三十三代了。在這三十三代裏,別的支係曾出過一個州官,四個縣官,還有被清康熙皇帝恩賜“輕車都尉世襲二等”,誥封榮祿大夫的,但這些支係差不多又都遷居了別處,而又有許多支係已絕,惟子路家的這一支係最綿長,但僅僅出過一個舉人,五個團練,有做鏢局的,染房的,糧行的,錢莊的,其餘皆是農家莊戶。續到子路的爺爺輩,以後並沒有再續,但很顯然,在家譜的最後數頁裏,是子路的爺爺用毛筆書寫了兩份資料,一份注明是他抄錄了縣誌上關於曆朝曆代對於高老莊發生過的天災人禍和奇異之事,一份是他對高老莊人的描述。那從縣誌上抄錄下的資料使西夏驚駭不已,如×年×月×日天降大雪,雪厚三尺五寸,門窗被封,壓死凍死十五戶,幸存者皆為以火燒紅鐵鍋,舉鍋從雪堆而出。×年四個月滴雨未落,顆粒不收,逃荒十二戶,餓死三十一人。

×年×月×日降黑霜,莊稼全部枯死,人吃樹皮草根,因屙不下屎而憋死者八至十人。年×月×日山洪暴發,毀地一百畝,衝走祠堂,五戶人下落不明。×年×月×日忽有冰雹下落一個時辰,蠍子北夾村高富民在溝腦牧牛,高富民藏身石棱之下,牛被砸死。×年×月×日,發生械鬥,蠍子尾村死三人,蠍子南夾村死五人。×年×月×日天上落石,最小者拳大,最大者碾盤大,入地三丈,後挖出,形如焦炭。×年×月流行瘟疫,人十有五六腹脹如鼓,六戶絕,後吃觀音土漸愈。×年×月×日高子傑妻楊氏生一怪胎,豬頭人身,楊氏被村人縛石沉西流河。×年×月大旱,南蠻人從東過風樓鎮來打劫,奪去牛七十頭,羊二百隻,蠍子腰村染房的媳婦被強奸,後生一胞三胎,因是雜種,母女遂被負石沉河。×年×月×日地震,塌房五百餘間,寨城門毀。×年×月×日天上落雨,竟有魚。×年火月狼成群結隊白日出沒。×年×月×日稷甲嶺一山洞出水,霧罩三天不散,胡人從白雲湫來,高三甲率眾殺敵,高三甲戰死,寨遂失陷,村人逃至西流河南岸壁洞,十日後返回,寨中財物僅存十之有二。西夏再看那篇短文,文章談不上文采,僅僅是記事而已,其中最令西夏覺得有意思的是子路的爺爺無不得意地寫到高家祖先遷居過來之後,此地是為深山荒溝,西流河上下雖有南蠻北夷人的村落,高家是惟一的漢族,堅持不許娶外族女為妻,世世代代保持了漢族的純粹血統。他們的形象特征是男為黃麵稀胡,頭扁而長,大板牙,雙眼皮,腳的小拇趾有雙趾甲,女纏足,梳髻,長腰布袋奶。他們為人聰明機靈,重禮節,會拳腳,喜食麵食和動物內髒。西夏想:來這裏數天裏的所見所聞,高老莊人果然如此,但為什麼沒有記載高老莊人的矮小和醜陋呢?是子路爺爺輩以上人並不矮不醜,還是那時人就矮了醜了而並不願記載或視而不見,不以為然嗎?但當下脫了鞋襪查看自己的腳小拇趾是不是雙趾甲,不是,又拿鏡子照看麵部,眼皮是單的,皮膚嫩白,又不是大板牙,便想:高老莊人自稱是純粹漢族,我也是漢族,難道我的血統真的已不純正?自己的祖先原本就不是漢族,或是漢族,其中與別的民族混雜過?一時疑惑不已。

中午,子路回來,見娘用耙子磕打從豬圈挖出的糞土,就說:“娘,誰讓你幹的,我在家裏還要你出這力嗎?”娘說:“天氣好,把糞土打碎晾晾,幾時讓慶來幫著運到地裏去……我還幹不了這些嗎?輸了還是贏了?”子路說:“贏得不多。”走回堂屋,西夏看了看子路的臉色,說:“肯定是輸了,要是贏了,一進門就給娘顯誇,要把贏票子抖得嘩啦嘩啦響,現在臉色鐵青,還能是贏了?輸了多少?”子路說:“二百五十元。禿子叔手氣旺得很,上手又坐個盯不住莊的雷剛……”西夏說:“輸了就輸了,有啥不高興的,隻是你小心派出所人去抓場子,別人無所謂,你卻難堪哩!”子路說:“這個我當然知道。他娘的,前三圈我是贏了的,禿子叔硬要借錢,我就是借給了他的錢後手氣背了的,我還說要給娘買一件衣服的,就卻輸了!”西夏從口袋掏了三百元錢交給子路,說:“我給你三百元。”子路拿了錢出去,對娘說:“娘,西夏一直說要給你買一件衣服的,今日正好贏了錢,你自個兒去鎮街吧。”娘說:“給我買衣服?我一個老婆子了,還講究什麼,讓西夏給她自個兒買吧。”子路說:“這兒的衣服褲腿兒都短,她穿不成的……你要不去買,我拿著去打麻將說不定又得輸了。”西夏在臥屋推開揭窗,說:“娘,你把錢拿上,子路是一輸錢就知道孝順老人了!”娘問子路:“你是輸啦?”子路說:“輸了還能給你三百元?”奪過娘手中的耙子,把錢給了娘,卻讓娘去銀秀家借毛驢去,他要把糞土往地裏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