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譚的不是小人,這一點,沈猛子堅信得很!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前沿陣地還是一派死寂,派往穀城方向去的偵察兵來電報告,說日本人正在穀城休養生息,除了穀城以外,九龍山、麥河一帶,也被日本人占領。集結在穀城一帶的日本兵大約十五萬,另有一股日本兵正從馬兒山方向緊急向穀城集結。至於傳說中的特遣隊,偵察兵並沒有發現蹤跡。
這就奇怪了,難道日本人是虛晃一槍?或者,崗本另有打算?
不管怎麼樣,72團不能抱幻想,戰事說來就來,連你眨眼的機會都不給。利用這段時間,沈猛子將各營營長召集在一起,重點強調了戰時紀律,同時對武器彈藥再次做了分配。四營在最前沿,沈猛子在重武器上對四營給予了照顧,惹得五營七營亂說話。沈猛子陰下臉,狠狠教訓了兩個鬧話的營長。
各營營長回陣地後,沈猛子跟白健江坐在了一起。
“談談你的看法。”沈猛子說。
“仗肯定得打,但不是這兩天。”白健江卷上煙,狠抽了幾口道。
“理由?”沈猛子被白健江的旱煙嗆著了,往邊上挪了挪。
“小日本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想用這種方式折騰掉我們的精力,等我們疲困得睜不開眼睛,他狗日的才養精蓄銳撲出來。”
沈猛子垂下頭,白健江的分析有道理,看來,戰士們的休養的確是個需要考慮的問題。
“要不,讓戰士們分頭睡?”沉吟了一會兒,沈猛子征求白健江的意見。
“這倒用不著,大當家的,咱這支隊伍,就算十天不睡覺,該玩命時照樣玩命,我擔心的倒是譚威銘他們。”
“譚威銘又怎麼了?”
“怎麼了?他把我們安在最前沿,自己倒跑回大本營睡覺去了。”白健江帶著挖苦的口氣說。
“有這等事?”沈猛子感到意外,關於譚威銘及12師的消息,這兩天他聽到的很少。譚威銘答應過他,雙方隨時保持聯係。可自從72團開進亂石崗子,譚威銘那邊就沒啥動靜了。
“大當家的,說你仗義,你還真仗義。咱們跑這兒,等於是給姓譚的站崗放哨來了。”
“健江,別瞎說,你是副團長,別人瞎說咱理解,你瞎說我可要批評了。”沈猛子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
“我沒瞎說。”白健江扔掉手中的旱煙卷,極其認真地望住沈猛子,“不瞞你說,昨晚我偷偷去了趟劉集,看到的情景就是這樣,12師在睡放心覺,嗬嗬,大當家的,你還是被譚威銘算計了。”
“你!”沈猛子霍地起身,一雙豹子眼怒瞪住白健江。
“大當家的,你別生氣嘛,我睡不著,就想到劉集去轉悠轉悠,順便,還給弟兄們搞了幾斤豬頭肉,你的我留著,等一會兒悄悄吃。”白健江笑眯眯地道。
沈猛子跺了一下腳,無奈地又蹲下。他氣惱的並不是白健江發現了他跟譚威銘之間的秘密,72團替12師放哨,是那晚沈猛子答應了譚威銘的,要不然,譚威銘不會白白把亂石崗子的工事讓給72團。要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12師不比72團,這些年的安逸早讓他們成了一支老爺兵,如果不睡足覺,弄不好他會給你在戰場上丟盹打擺子。譚威銘說,既然兩隻拳頭合在一起,就互相體諒一些,先讓72團辛苦一下,戰事一打響,他自會做補償。這事所以沒敢跟白健江和老亂提,是怕他們瞎嚷嚷,這兩個人才不會學他一樣大度寬容。沈猛子氣惱的是,白健江私闖劉集,等於是不信任人家譚威銘,一旦讓譚威銘知道,傷了和氣不說,弄不好還會出人命。畢竟兩家不是親兄弟啊,譚威銘眼裏,更是揉不得沙子!
“健江,別拿你的命開玩笑,這種事咱兄弟以後不做!”沈猛子半是命令半是關切地說。
白健江知道自己輸理,也不辯白,撿起剛才扔掉的半截煙卷,又點上,抽了沒兩口,一雙眼睛忽然暗下來,盯住藍藍的天,帶著憂傷的口氣說:“大當家的,我這命,怕是要留到亂石崗子上了。”
“胡說!”沈猛子最聽不得弟兄們說這樣的話,一把搶過白健江手裏的煙卷,狠狠地甩在地上,“你這烏鴉嘴,給我挑點好的說!”
白健江苦苦一笑,不吱聲了。
沈猛子並不知道,白健江說這話,有他的傷心。白健江夜赴劉集,不隻是想探明軍情,重要的,他是去見一個人。那天跟著沈猛子,白健江被117團侯四的部下請到馬頭橋下一座小院落裏。也是很無意的,白健江在院落裏看見一個人影,熟悉而又陌生,親切而又遙遠。那個人影匆匆在院裏閃了一下,就把白健江的心閃到了半空中。那天走時,白健江裝作很隨意地問了一句衛兵:“那個提著豬頭的女人是誰啊?”
衛兵並不懂他的心思,如實答:“火夫的女人。”
“火夫姓啥?”白健江緊著又問出一句。
衛兵狐疑地盯他半天,最終還是告訴了他:“姓周,是咱團副的小舅子。”
白健江便斷定,女人是四姑娘。
四姑娘——自打回來到今天,這聲音,就一直響在白健江心裏,響在茫茫的米糧山,響在女兒河畔。昨天晚上,白健江終是拗不過想見四姑娘的念頭,單槍匹馬,摸過馬頭橋,摸進劉集。他是見到了四姑娘,但也見到了火夫周老實,令白健江傷心的是,火夫周老實竟然變成了啞巴。咋啞的,他不知道,也沒時間問。有限的時間裏,他問了不過十句話,最最想問的,就是那句:“還記得那棵歪脖子棗樹上紅丟丟的棗兒嗎?”
四姑娘搖頭,茫然無覺的樣子,白健江發現,四姑娘跟他說話的時候,眼是幹的,多年前那兩汪藍瑩瑩的水,早讓歲月榨幹了,或者,讓四姑娘流淚流幹了。白健江提著豬頭肉往回走的時候,腦子裏反反複複出現的,不再是多年前那個果實累累的秋天,也不再是那棵結滿紅棗的棗樹,他甚至記不清當年自己長什麼樣子,四姑娘長什麼樣子了。腦子裏反複閃動的,是一雙幹涸的眼睛。
啥都能幹涸,就是女人的眼睛不能幹涸。女人的眼睛一旦幹涸,記著、念著女人的男人,眼裏就隻有恨了。恨天、恨地、恨自己!恨著恨著,白健江就衝沈猛子說了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