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煙火夜(3 / 3)

城之淚始終都不敢吭一聲。因為呼吸不暢,他直到讓自己憋得喘不過氣來。那個人爬到床上。動作非常粗魯,把蓋在他頭上的被子拉起來。

“你有病,”她說。“蒙著頭要怎麼睡覺!你以為這裏是你家裏,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啊!我跟你說,你用的是我的棉被。你最好別把我的棉被弄髒了,曉得吧!”

他拉過被子緊緊地蒙住自己的頭。

“喂,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她怒斥道,棉被又再次被拉開了。

城之淚不說話。隻是抬頭凝視著女孩。雪光映照,光亮之中女孩的臉亦被照亮了。說實話,她長得並不怎麼好看,眼神陰鬱而邪氣。有一頭油膩的頭發和一對漆黑的眼睛,臉色疲憊不堪。

而蘇丹痕則是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睛。黛眉黑眸,驚異的漂亮。留海遮住他眼睛的一部分,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頭。她以為在裏麵有淚光閃爍。但仔細一看,那隻是很潮濕罷了。

窗外仍然有零落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還繼續下著茫茫的大雪。兩個人麵對麵地注視著,突然同時喪失掉語言的能力。寂靜裏隻有窗外的雪花,在漆黑的夜幕飄落,無聲而激烈。

似乎是過了很久,蘇丹痕脫掉衣服,爬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覺。不再理會他。在模糊裏即將睡過去的時候,她聽到黑暗裏男孩的床上發出聲響。城之淚似乎很難受。輕輕的,若有若無的輾轉。她聽了一會兒,下床走過去,看見他坐在床上,蜷縮在牆角的邊緣。

“你不睡覺做什麼?”她悶聲地問,走到他的床邊,伸出手去摸他的臉。發覺他的額頭滾燙,似乎還有點發燒。

“喂,你生病了麼?”女孩問。

男孩迅速地閃避她,他說:“你別碰我……”

“我很願意碰你啊?你像個神經病似的,在那裏發出奇怪的聲響。”

“我要回家!”雖然他的聲音很輕,但很堅決。

“你再也回不去了。這裏以後便是你的家。”她說著,在抽屜裏東翻西翻,終於找出了一小瓶感冒藥丸。

蘇丹痕打算開燈,他不原意。她扶城之淚坐起來,想喂他吃葯;然後她摸到男孩背上的汗水。他的整張背都被冰冷的盜汗浸濕,身體也在輕微而持續地顫抖著。

“那她為什麼要說那個男人是被我害死他的呢?”他突然說。

“你別理她,她也有病!”女孩說著,一邊喂他吃藥。“你爸爸不是被你害死的。誰說你害死他的,他隻是現在離開了你而已。”

男孩在黑暗裏與她對視。看見自己的內心,像花朵一樣的潰爛。沒有疼息。

也沒有眼淚。

“你害怕死亡嗎。”她繼續說,給他倒了一杯純淨水。“小時候,家裏死人,我站在棺材旁邊觀看。當時我不明白一切為什麼可以這樣完美地停頓。”

“我不懂?”城之淚說。

“這就是說手指不會動了。”蘇丹痕最後解釋道。“眼淚不會流了,時間也不會走了,而有些人的生命之中是注定有陰影的;因此而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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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事情不記得了。

回憶裏可以接下去的另外的場景是在墳場上荒涼的一幕。

那一天暴雨傾盆而下,城之淚撐著一把暗紅色的雨傘,站在粘腳的濕漉漉的小土丘上。兩個臉色陰沉的掘墓人,正在挖土。他們用鶴嘴鋤把泥土,一塊一塊地往外鏟,挖掘時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響。

雨點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牟憶痕那年13歲。一直無精打采地站在一旁觀望。悶悶不樂,漫不關心。蘇丹梅則靠在一棵老槐樹上,眼睛死死地盯著棺材。仿佛她全部的生命力都集中在那兩隻眼睛裏麵似的。

坑挖好了以後。掘墓人扛起棺材,正要把它放進墓穴裏。突然,其中一人踩在濕泥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由於棺材是惡劣的橡木製做成的,棺蓋上的螺釘也有些鬆動。特別是一頭重重地觸碰到石頭。發出刺耳的聲響。所以棺材蓋被砸開了。

聽到這個聲音,城之淚像遭受到電擊似的。他退後了一步,並使勁地交握著自己的雙手。

“啊,天啊!天啊!”蘇丹梅喃喃自語,臉色蒼白。

連掘墓人也向後退。一股惡臭迎麵撲來,盡管棺材四周都是氣味清閑的植物;一塊白色的裹布屍裹著屍體,從外麵可以看出屍體的具體的輪廓。屍布的一端幾乎完全爛掉了,露出了死者的一隻腳。

一隻伸出來的孤零零的腳!

然後那兩個掘墓人蓋上棺蓋,重新把它闔好了。一人一頭地把棺材抬起,放進早已準備好了的那個坑裏,讓他長眠在此處。城之淚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裝有父親的軀體的棺材,放進墓穴裏。

坑裏全都是水,還有幾隻青蛙在坑裏跳來跳去。其中有兩隻已經爬到灰黃色的棺蓋上。掘墓人往墓穴裏填上土,泥土打在水裏,發出嘩嘩的聲響。那兩隻青蛙從棺蓋上跳下來。徒勞地往坑壁上爬。

可是土塊很快就把它們打下去。

它們再爬。再又被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