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屍間,外麵仍舊大雪霏霏。
室內那樣寂靜,那樣安靜,幾乎沒有人,氣氛頗為壓抑。整個房間裏顯得空空蕩蕩。牆壁被刷的太白了,以及那盞瓦數極高的刺眼的台燈,都讓男孩覺得疲倦不已。他縮在角落裏,麵無表情,手裏還握著的一把暗紅的雨傘,傘尖滴滴答答地滲出冰冷的雪水。
有人推門進入。長發和大衣上都是幹燥的雪花,紛紛撲落。一個頭戴圓形紫色毛線帽子的女人便出現在此處,穿大頭厚底皮靴。她走到男孩的麵前。手臂在不停神經性地抽搐著,輕微而持續。以至於她隻能交握著自己的雙手。
因此,她顯得過於的局促和不安,根本無法放鬆自己情緒。
“你是城之淚嗎?”她問道,聲音很輕。
男孩點頭,聞到女人口腔裏複雜的氣味,一種他不熟悉的陌生的氣味。他看見她蒼白而削瘦的臉。眼神冷漠,眼角有細微的散發光澤的紋路。臉上有道顯眼的傷疤。城之淚與她對視片刻之後;他下意識地往後退,緊抱著雨傘和裝有衣物包裹。
他把身體帖在冰涼的牆壁上。
女人走近他。低下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然後她伸出那隻手,手指細瘦,在他的黑發上空停滯——遲疑著——終於輕輕地撫摸了一下。
男孩感覺到她的手指異常冰冷。
撫觸到他的臉上,從額頭上慢慢往下滑。
他的心裏突然閃過一絲驚懼。即刻迅速地避開了,不願再讓她碰到。
“淚,你爸爸死了。”女人說。
城之淚沒有回答,目光帶著微微困惑地繼續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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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憶梅那年35歲。她還算漂亮,臉上有深紅的胭脂。但命運坎坷,亦不是十分堅強的人。
19歲的時候,父親患膜炎去世。她被迫放棄學業,獨自在武漢生活,成為一家製衣廠裏的女普工;常常擰不開罐頭蓋子,自己修理水龍頭和花灑。做著瑣碎的事情。其實她是個內心軟弱的人,和周圍的人關係疏離,嚴重缺乏安全感。
21歲的時候,因為失望,胡亂嫁了人。介紹人是廠長,男人是廠長的親戚,一個其貌不揚的平庸的插車司機。脾氣粗野,閑來隻喜歡喝酒和賭博。但因為和廠長的關係,幫她換到了一份較輕鬆的工種,成為qa質監員。
前夫對上司的態度極差,所以工錢很少。他酗酒,並且毆打牟憶梅;此後這虐待便日日加劇。用煙頭燙她的皮膚,手臂皮膚發出支支的灼傷聲音。有一次她的左邊耳朵差點被打聾;但是她還未想過要離開。
翌年為他生下一個孩子,是個女兒,起名——蘇丹痕。
牟憶梅忍受10年。終於在某個深夜,當男人再次發瘋似的亂砸東西,並隨手抓起一個啤酒瓶,往她的臉上砸過去。那瓶子就在牆壁上激烈地破碎,玻璃碎片濺了一地。
她閃躲不及,瓶子砸傷了眼睛下角,險些失明。臉上留下一道觸目的狹長傷口,青腫不堪。躺在床上多日起不了身。她覺得自己亦沒有任何尊嚴;傷口日後便可漸漸愈合,而身心所受到的傷害卻永久無法彌補。
她忍無可忍,便選擇了離婚。
法院最終把蘇丹痕判給牟憶梅。牟憶梅伏下身在判決書上按手印,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微微的露出笑容。男人陰沉著臉也在判決書上按了手印。她抱著10歲的女兒,表情釋然,轉身離開了。
婚姻的解脫一開始還是帶給她希望。她正當盛年,依然有如花綻放的容貌。雖然生活窘迫,還有孩子的負累,但她仍舊相信自己能夠重新建立一個家。
然後,她遇見這個男人。
男人常穿一件整潔而幹淨的煙灰色外套。沉默無言,神情高貴。雖然他隻是牟憶梅工廠裏一個針織尾部的小組長,但他穩重的舉止很快就贏得了牟憶梅的芳心,沒有花言巧語,顯然他是一個真誠可靠的男人。
2年以後,她嫁給了這個男人。牟憶梅知道他在鄉下有一個死去的妻子,還有一個年幼的男孩;他想接男孩到武漢來讀書。她讓他發了工資以後買新衣服給她,並且以後所有收入都歸她管理。他答應了。
他要她讓男孩一直留下來,住在這個城市裏,並且讓男孩上大學。她亦答應了。
那一天,男人提著個黑色皮包,獨自出門去坐長途汽車。
3天以後,她便看見他血肉模糊的屍體。
再婚隻有短短幾個月,她就失去了一個剛剛給她帶來隱約希望的可以依靠的男人。這個男人帶來關於幸福的某種錯覺。仿佛是黑暗大海的一個沉悶浪頭,朝她兜頭猛撲過來,寒冷徹骨,讓人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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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起男孩的衣領,拖著他往前走。渾身顫抖,使勁地搖他,弄得他也抖栗起來;她要把他推搡到父親的屍體身邊去;他不願意去,心裏害怕,從沒見過這種陣勢,有一種莫名的不安與緊張。
然而,她那隻攥著衣領的絕望的手卻始終沒有鬆脫。
“淚,快來跟爸爸告別吧。”牟憶梅沙啞著嗓子說。“孩子,流幾滴眼淚到你爸爸身上,他還不到年紀,可是他死了……親愛的,你再也別想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