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來的地方剛好有一棵樹,樹枝上雖然沒有啼聲亂人好夢要被人打起來的黃鶯兒,樹下卻剛好有一片春草。
胡鐵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絕不會起來的了。
“你是要聊天,還是要睡覺?”楚留香說:“要不然我們再去散散步也行。”
“誰要睡覺?王八蛋才要睡覺。”
胡鐵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從地上坐了起來:“你要談什麼?談談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沒有見到他?有沒有見到焦林的女兒?”
“都見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麼樣?長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聰明。”楚留香凝視遠方黑暗的蒼穹:“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這麼樣一個好女兒。”
“然後呢?”
“然後我就走了。”
胡鐵花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陪她多聊聊?為什麼急著要走?”
“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鐵花故意歎氣:“你幾時變得這麼聽話的?”
“就在我開始明白了的時候。”
“明白了什麼?”
“應該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說:“連不應該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來東南沿海一帶常有倭寇海盜侵掠騷擾,得手後就立刻呼嘯而去,不知行蹤,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會有,如果等大軍來鎮壓,軍餉糧草都是問題,而且難免擾民,何況那些流竄不定的盜賊,也未必是正統軍旅所能對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一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聯絡四方豪傑,來對付這些流寇。
“這個人的權力極大,責任也極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為了對官府來往時的方便,又不能不讓人知道他是個身份很尊貴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隻有假借一個理由,賜給他一種恩典,將他的女兒冊封為公主。雖然是名義上的公主,卻已足夠讓人對他們另眼相看了。”
聽到這裏,胡鐵花才忍不住問:“你已經知道這個人就是杜先生?”
“是的,我已經知道了。”楚留香反問:“可是你知道這位杜先生是誰麼?”
“他是誰?”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劍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兒。”
胡鐵花的手已經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著說:“她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我雖然不明白她離開焦林後,怎麼會跟大內皇族有了來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絕不是沒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漸漸被她壓製,漸漸不能生存,這時候東南海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遠比昔年‘紫鯨幫’的海闊天更有霸才的梟雄,於是這些已無法獨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隻有投靠到他的旗下。”
楚留香歎息:“寶劍有雙鋒,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雖然肅清了岸上的遊民流寇,卻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業。
“現在他的力量已經漸漸不是杜先生所能對付的了,為了安撫他,杜先生隻有答應他,把自己的女兒玉劍公主作為休兵的條件,這當然也是逼不得已的一時權宜之計。”
“這道理我也明白。”胡鐵花也在歎著氣:“所以我才肯做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卻不明白,不但那些熱血沸騰的江湖豪傑會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屬下中一定也有些人會來阻止。”
“為什麼?”
“因為他們早就想殺上岸來大撈一筆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劍公主,他們還有什麼機會?”楚留香接著說:“東洋的倭寇們也早就想讓史天王與杜先生火並一場,等到雙方兩敗俱傷時,他們才好坐收漁利,當然也不會讓這門親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個東洋姑娘就是他們派來的人?”胡鐵花問。
“本來我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關鍵,可是現在我已經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將我置之死地,也隻不過是為了生怕我泄露玉劍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壞了這門婚事。玉劍公主為了顧全大局,不惜犧牲自己,我既然已經明白了這些事,還能有什麼話說?”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隻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地說:“她要我走,我隻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會走。”
“是不是因為你已經不想再管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地笑了笑:“你要我怎麼管?難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給史天王?”
胡鐵花瞪著他,搖頭歎息:“你這個人實在愈來愈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這樣子的,不管遇到多困難的事,你都不會退縮,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對手,你都會去拚一拚。”他冷笑:“想不到現在你居然變成了個縮頭烏龜。”
楚留香居然一點都不生氣:“幸好你還沒有變,一定還是會去做好你答應了別人的事。”
“我當然會去做。”胡鐵花大聲道:“你也用不著管我,要走就快點走。”
“臨走之前,我們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笑得仿佛也有點淒涼:“我恰巧知道這附近有幾壇好酒。”
酒已經喝得不少了,一個人一壇,坐在一棟高樓的屋頂上,用嘴對著壇子喝。
平時喝了點酒之後,胡鐵花的話比誰都多,今天卻隻喝酒,不說話。
他好像已經懶得跟楚留香這種人說話。
楚留香卻顯得很愉快的樣子,話也比平時說得要多得多。
胡鐵花板著臉聽了半天,才板著臉問:“你說完了沒有?”
“還沒有。”
“你想說什麼?”
楚留香仰起脖子,灌了幾大口烈酒進去,忽然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說:“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別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從來沒有跟你說起過。”
“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是好朋友,都認為我對你好極了,你出了問題,我總會為你解決,連你自己說不定都會這麼樣想。”楚留香笑了笑:“隻有我自己心裏明白,情況並不是這樣子的。”
他又捧起酒壇喝了幾大口,喝得比平時還快。
“其實你對我比我對你好得多。你處處都在讓我,有好酒好菜好看的女人,你絕不會跟我爭,我們一起去做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臉的總是我,其實你也跟我一樣是去拚了命的。”楚留香說:“隻不過拚完命之後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沒人知道的小酒鋪去,隨便找一個女人,還要強迫自己承認你愛她愛得要死。”
胡鐵花開始大口喝酒了,拚命地喝。
“你這麼做,隻不過因為我是楚留香,胡鐵花怎麼能比得上楚留香?風頭當然應該讓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雙喝過酒之後看來比平時更亮的眼睛瞪著胡鐵花:“可是現在我要告訴你,你錯了,大錯而特錯。”楚留香的聲音也變大了:“現在我一定要讓你知道,胡鐵花絕對沒有一點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沒有楚留香,胡鐵花的問題一樣可以解決,一樣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這一點,你就不是人,你就是頭豬,死豬。”
酒壇已經空了。
胡鐵花忽然站起來,用力把酒壇子遠遠地摔出去,瞪著楚留香大罵:“放你的屁,你說的話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還臭一百倍。”
他罵得雖然凶,眼睛裏卻仿佛已有熱淚將要奪眶而出:“現在我也要告訴你,如果你以為我不明白你放這些屁是什麼意思,你也錯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你明白個鬼。”
“我不明白誰明白?”胡鐵花說:“你故意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不過是想瞞著我,一個人去找史天王去拚老命。”
他握緊雙拳,忍住熱淚:“你承不承認?要是你不承認,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來,用力甩出了酒壇子,握緊雙拳,瞪著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沒有關係,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你亂發什麼狗熊脾氣!”
兩個人你瞪著我,我瞪著你,拳頭全部握得緊緊的,好像真的準備要拚命的樣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這兩對鐵打的拳頭已經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你也不是,我們都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否則你怎麼會知道我要去幹什麼?”
“因為我了解你。”胡鐵花說:“我簡直比你老子還了解你。”
說完了這句話,他自己先笑了,兩個人全都笑了,連一裏外的人都被他們的笑聲吵醒。
他們要笑的時候就拚命地笑,要喝的時候就拚命地喝。
真的要去拚命時,也毫無猶豫。
“好。你去拚你的命,我去拚我的。隻不過真的有人想把我們這條命拚掉,大概還不太容易。”
“你的命拚掉,還有我的。我的命拚掉,還有你的。誰能拚得了?”
“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