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神秘的杜先生(2 / 3)

“花開花落,人聚人散,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的聲音中確實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頭一樣,要開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刹那的時間雖然短暫,可是在某一個奇妙的刹那間,一個人忽然就會化為萬劫不複的飛灰,落花也會化作香泥。

現在天色已漸漸暗了,落花已走,千千萬萬的刹那已過去,劍一般的花枝,卻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間,居然還沒有刺下去。

忽然間,又有一陣風吹過,落花忽然化作了飛灰,飛散入漸暗漸濃的暮色裏,那一根隨時可以將他刺殺於飛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斷落在他眼前。

這不是奇跡。

這是一個人在經過無數次危難後所得到的智慧與力量的結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飄散飛起時,它的枝與瓣就已經被楚留香的內力變成了有形而無質的“相”。雖然仍有相,卻已無力。

杜先生的神色沒有變。沒有一點驚惶,也沒有一點恐懼。

因為她知道寶劍有雙鋒,每當她認為自己可以散亂對方的心神與眼神時,她自己的心神與眼神也同樣可能被對方散亂。

這其間的差別往往隻不過在毫厘之間。如果是她對了,她勝;如果是她敗了,她也甘心。

“我敗了!”杜先生對楚留香說:“這是我第一次敗給一個男人。”

無論是勝是敗,她的風姿都是不會變的。

“既然我已經敗在你手裏,隨便你要怎麼樣對我都沒關係。”

楚留香靜靜地看著她,靜靜地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庭園寂寂,夜涼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夜色已籠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彎銀鉤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過頭去看她時,她已經不在了。

可是琴聲仍在。

幽柔斷腸的琴聲,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個新月般的釣魚鉤。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條魚。

--杜先生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不讓他見焦林的女兒?這其中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對他並沒有惡意,可是在那一瞬間,卻下決心要將他置之於死地。

在她發現自己已慘敗時,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來阻止楚留香:“隨便你要對我怎麼樣都沒關係。”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確已準備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經很明白地告訴了楚留香。

一個中年女人克製已久的情欲,已經在那一瞬間毫無保留地表露出來,慘敗的刺激就好像是把快刀,已經剖開了她外表的硬殼。

在那一刻間,楚留香也不知道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軀體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經男人觸摸了。

蒼白的胴體,蒼白柔弱甜蜜如處子,卻又充滿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對自己坦白地承認,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心裏已經有了這種秘密的幻想和欲望。

可是每當他要伸出手來時,他心裏就會升起一種充滿了罪惡與不祥的凶兆,就好像在告訴他:如果他這麼樣做了,必將後悔終生。

這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因為這一陣陣始終糾纏在他耳畔的琴聲?

直到現在,楚留香才能肯定地告訴自己:“是的,就是因為這琴聲。”

幽柔的琴聲一直在重複彈奏著同一個調子。

在揚州的勾欄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經聽過這種調子。

它的曲牌就叫作“新月”。

柔美的新月調,就像是無數根柔絲,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楚留香綁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彎新月?

琴聲來自一座小樓,小樓上的紗窗裏燈影朦朧,人影也朦朧。

樓下的門是虛掩著的,仿佛本來就在等著人來推門登樓。

楚留香推門登樓。

春風從紗窗裏吹進來,小樓上充滿了花香和來自遠山的木葉芬芳。梳著宮裝的高髻,穿一身織錦的華裳,坐在燈下奏琴的,正是那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裏的“新月”。

“你果然來了。”

琴聲斷了,她冷冷地看著楚留香,冷得也像是天畔的新月。

“你知道我會來?”楚留香問她。

“我當然知道。”她說:“隻要你還活著,就一定會來。”

琴弦又一彈:“自命風流的楚香帥應該聽得出我奏的是什麼調子。”她冷冷地說:“我隻不過想不到你能活得這麼長而已。”

楚留香苦笑:“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為了不讓我見你,每個人好像都不惜用盡千方百計來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問她:“可是現在你為什麼又要引我來?”

天上的新月無聲,燈下的新月也無語。

燈光雖然和月光同樣淡,楚留香還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棧的房中,在那個神秘的箱子裏,在那種匆忙的情況下,楚留香注意到的隻不過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彎新月。

現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臉,她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優雅與高貴,她的眼睛卻像是陽光般明朗,充滿了決心與自信。

她長得實在像極了一個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你要我來,隻因為你不願讓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為你已經想到她可能會做出來的事,這一次她沒有阻止我來見你,也是因為她已經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這一類的事這麼直接地說出來,通常都會令人相當痛苦的。

她卻替楚留香說了下去,而且說得更直接:“不錯,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她也明白,因為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就是她要送去給史天王的玉劍公主。”

楚留香忽然覺得很冷,很想喝酒。沒有酒。

遠處卻隱隱有春雷響起,那個一彎銀鉤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時被烏雲隱沒。

她的聲音也仿佛遠在烏雲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個落拓刺客的女兒。”她說:“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要嫁給史天王,不但是我母親的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無論誰要來破壞這種事,時時刻刻都會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地問楚留香:“我要你來,就是為了要告訴你這一點。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是的。”

“那麼你就趕快走吧!永遠不要再來見我,我也永遠不要再見你。”

胡鐵花夢見自己在飛。

能夠飛是件多麼奇妙的事,像鳥一樣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飛過一重重山嶽,飛過一重重屋脊,飛過手裏總是拿著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飛過那條拚了命也遊不過去的小河,醒來時雖然還是軟綿綿地躺在床上,那種會飛的感覺卻還是像剛吃了糖一樣,甜甜地留在心裏。

很多人小時候都做過這種夢,胡鐵花也一樣。

隻不過這一次他夢醒時,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在飛。

不是他自己在飛,是一個人用一條手臂架著他在飛,冷風撲麵吹來,他的頭還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隻聽見一個人說:“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這個人當然就是楚留香。

胡鐵花喝醉了的時候,除了楚留香之外,還有誰能想得出什麼法子弄醒他?要讓一個死人複活也許還比較容易一點。

“你這是什麼意思?”胡鐵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地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來幹什麼,你是個烏龜還是個王八?”

一個人喝醉了之後,如果能舒舒服服地睡到第二天下午,這種人才是有福氣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難怪他會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過,這種心情當然明白,所以就不聲不響地讓他罵,讓他罵個痛快。

能夠這麼樣罵楚留香實在是非常過癮,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這個老烏龜挨了罵之後,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烏龜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隻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來還快。

這個世界上大概已經找不出第二個這麼快的人。

胡鐵花吃不消了,口氣也軟了,罵人的話也全都從那顆已經痛得快要裂開的腦袋裏,飛到九霄雲外,隻能呻吟著問:“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幹。”楚留香說:“隻不過想有個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鐵花大叫了起來。“難道我們現在是在散步?”

他的聲音就好像一個垂死的人在慘叫:“我的媽呀,我的老天,像你這麼樣散步,我這條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問楚留香:“我們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來談談話,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衝的時候雖然好像是一根離了弦的箭,可是說停就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