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居住的老樓有近百年曆史了,是早年日本占領青島時修建的一批日式老房子,木格子窗、木地板、木樓梯,人一走動便咯吱咯吱響。
買套新房子搬離老樓,一直是爸爸媽媽的願望。有一段時間,爸爸和媽媽下定了決心要買房子,一有時間就湊在一起熱情洋溢地談論房子。
媽媽告訴我,他們會把向陽的一間給我做臥室,讓我每天早晨的第一眼就看見藍天白雲,臥室隔壁是我的書房,放我心愛的書和鋼琴。說完,媽媽就滿臉期待地等著我的反應,我不敢看他們的臉,隻能盯著自己的手指掩藏所有的表情:“我喜歡老房子。”
爸爸和媽媽麵麵相覷。他們不明白這棟人一走動就四處呻吟的老樓有什麼值得我如此留戀,但是我卻不能跟他們說起其中的原因。這不僅是我心中由來已久的秘密,也是我和爸爸媽媽之間一直小心翼翼回避著的話題。
他們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5歲那年的冬天,一個記憶中並不十分清晰卻無比冰冷的日子,親生父母用單薄的衣衫裹著我,站在爸爸媽媽的客廳裏,他們之間交流了什麼我記不清了,隻記得那時還不是媽媽的她摸摸我的頭,說可憐的孩子。
最後,父母鬆開我,讓我叫陌生的他們爸爸媽媽,我拽著親生父母的衣角不肯鬆手不肯叫。親生母親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摸出僅有的幾張毛票塞給父親,父親攥著那幾張皺巴巴的毛票衝進寒風裏。
不久,他擎著一支被風吹歪的棉花糖回來了,我鬆開手去接棉花糖,他們就趁機轉身衝出門去……
時光一年又一年地流過去,那時候我把著門喊爸爸媽媽的淒厲哭聲卻很頑固地留在夢裏。我相信總有一天,親生父母會走出茫茫人海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離開老房子,一旦他們回來,會找不到我的。
所以,每當爸爸媽媽跟我說新房子的事,我總以種種借口表示自己喜歡老房子——爸爸媽媽都是善良的人,一旦知道含辛茹苦撫養了20年的女兒,依舊在想念自己的親生父母,一定會失落和傷感的。
爸爸媽媽並沒有因我的態度而擱淺買房計劃。
2001年春暖花開時,爸爸媽媽買了新房子,一天到晚忙著裝修,不時問我的房間該設計成什麼樣子。我說隨便吧,你們喜歡的我都喜歡。
有時,我心裏會跳出這樣的念頭:因為親生父母知道我們住在這裏,所以,他們比任何人更急於搬離這裏。我知道,產生這樣的想法對爸爸媽媽很不公平。
但很多時候,我願意用這樣的想法平衡一下稍稍有點罪惡感的自私。
春末,新房子裝修好了,爸爸媽媽張羅著搬家。
我無動於衷,好像搬家根本與我無關。看著搬家工人把所有往事的痕跡一一搬到了車上,對著越來越空蕩的老房子,我的心空了,好像在內心閃爍了多年的希冀正隨著搬家而煙消雲散。
我坐在窄陋的陽台上,望著街道,黯然的神傷悄悄襲上心來。
媽媽指揮著搬家工人搬我的小床時,我按著床,流下了眼淚。
媽媽詫異地看著我,那一刻,一個念頭是如此的堅決:“媽媽,我要住老房子。”
媽媽顯得手足無措,打電話叫來了正在新房子裏安排家具的爸爸。
我低垂著頭,坐在他們麵前,他們關切地問我為什麼一定要住在老房子裏。
我隻是哭,不說話。最後,爸爸和媽媽歎了口氣,讓工人把搬到新房子的一些生活用品又搬回來。
末了,爸爸媽媽說:“小苊,不管你因為什麼原因要留在老房子裏,你知道,新房子裏有我們給你留好的臥室還有書房。”
他們慢慢走了。
我站在窗口看,二十年了,他們的背影不可遏製地老了,腳步有些蹣跚,我真的不想忘記他們對我的愛,我隻是想,用這樣的方式撿回另一份遠去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