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南京,進科場……
高翰文循著鄉音向門口走去,還沒走到門邊,芸娘卻不再唱了。
他立刻又回身向窗前走去,可很快他的腳步又停了。
院門外傳來有人開鎖的聲音,有人說話的聲音,接著是院門被推開的聲音,幾個人的腳步聲走到院內停住了。
高翰文慢慢回頭望去,院子裏有了燈籠光!
“是呂公公嗎?”
芸娘原本蹲在木盆邊靜望著進來的人,頭頂不遠處的燈籠光照得芸娘有些晃眼,錯認了挺立在燈籠後身著大紅宮服的陳洪,連忙站起。
“掌嘴!這是呂公公嗎?”跟來的司禮監當值太監當即嗬斥。
“無禮!”陳洪立刻喝住了那個當值太監,帶著笑走近芸娘,“我是呂公公的幹兒子,楊金水楊公公稱我大師兄。”
伺候楊金水四年,“陳洪”這個名字芸娘也曾多次聽說,見他自報家門,慌忙在衣襟上擦幹了手,捋下衣袖向陳洪福去:“見過陳公公。”
“站了!沒叫你誰讓你出來的?回屋裏去!”那個司禮監當值太監看見了出現在西房門口的高翰文。
芸娘急忙向西房門口望去,高翰文依然那副可殺不可辱的樣子站在門口。
那當值太監氣勢洶洶向他走去,陳洪飛快地掠了一眼有些驚惶的芸娘,立刻又喝住了那個當值太監:“蠢才!老祖宗怎麼吩咐來著?你的記性讓狗叼走了?”
那當值太監愣在半道上,虧他立刻省了過來,側躬著身子先向陳洪回了一句:“是,奴才的記性讓狗給叼了。”接著轉過身來換了一副笑臉,對著高翰文說道:“老祖宗有話問芸娘,不幹你的事,你先回房待著去。”
高翰文沒有看他,目光向芸娘方向望去,卻是先落在她的發髻上,再慢慢移望向她的目光。
自從那天呂公公來說了那番讓他們住到一起的話後,高翰文就再也沒有這般正眼看過自己。芸娘的眼睛立刻亮了,向高翰文的目光迎去!
如驚鴻一瞥,高翰文那深深的目光也就跟她一碰,又移開了,說了一句:“該說的盡管說吧。”
這回是陳洪眼裏冒出冷光了:“叫他進去。”
不用那當值太監過來,高翰文已轉身走進了房內。
也不知過了多久,高翰文看到院子裏閃著的燈光,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關院門的聲音,他知道,陳洪一行已經走了。他呆呆坐在窗前木桌邊的椅子上,微閉著眼。
芸娘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沒有凳子,便挨著床邊坐在那裏。
這時的月亮已經升到了正空,屋外一片涼白。
“我把燈點上,好嗎?”芸娘輕輕開口了。
高翰文仍然微閉著眼睛:“點吧。”
芸娘站起了,走到桌邊,拿起了火石絨布擦燃了,點亮了那盞菜油小燈。
看了一眼高翰文,見他仍然閉著眼睛,芸娘又走回到床邊挨著坐了下來。
芸娘:“明日我大約就要走了……”
高翰文睜開了眼,望著她。
芸娘迎著他的目光:“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可這也不管用。我畢竟跟了楊公公四年,知道的事太多了。”
高翰文心頭驀地湧出一絲酸楚,但很快又壓了下去。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離開杭州前一夜海瑞的那句話:“隻有沉默,才可能出獄……”
芸娘這時已不看他,她要把該說的話今天晚上都說了:“我知道,自己賤。你心裏從來就看不起我。可我跟著你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沒有誰安排我要從你身上套出什麼東西。”
高翰文忍不住接言了,淡淡地說道:“我身上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可套。什麼楊公公也好,呂公公也好,加上今天晚上來的陳公公,他們把我高翰文也看得太高了。”
“你本就不高!”芸娘突然有些激動起來,“這幾個公公,還有朝廷,從來也就沒有誰把你看得很高。”
高翰文倏地站起了。
芸娘仍然定定地坐在床邊:“讓我跟著你,不是因為你有多要緊,而是為了看住我。沈一石讓我跟了楊公公四年,是為了保住他的家財,保住他的身家性命。現在這些公公讓我跟著你,那是因為沈一石死了,楊公公瘋了,萬一皇上再要追究江南織造局的事必須留下我這個活口。”
高翰文輕蔑地笑了:“讓你跟著我進北京的時候,楊金水瘋了嗎?真像那個呂公公說的,他的這個幹兒子好起來比誰都好?”
“呂公公說的也不全錯。”芸娘答道,“楊公公壞的時候是比誰都壞,可也有待人好的時候。”
高翰文:“一個日霍鬥金的太監,他會對誰好?”
芸娘:“太監也是人。就因為他欠了太多的債,是債都要還。”
高翰文:“欠誰的債,我高翰文可與他們沒有一文的債務。”
芸娘:“我已經說了,一切都與你無關。楊公公是在還沈一石的債,沈一石是在還我的債。”
高翰文實在也是憋忍得太久了,那晚呂芳來,今夜陳洪來,陳洪一走芸娘便來跟自己說這些,他倒要看看水落下去是塊什麼樣的石頭:“照你這樣說,楊金水是欠了沈一石的,沈一石又欠了你的。可沈一石是花了二十萬兩銀子將你買來的。我高翰文區區一個翰林院的修撰,不自量力外放了兩個月的杭州知府,做十輩子官俸祿加起來也沒有你二十萬兩銀子的身價。二十萬兩銀子買的一個人竟白白地送來伺候我,我實在聽不懂你的話。陳公公剛才跟你說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我隻是想告訴你,到杭州去的時候我是朝廷的官,與嚴世蕃並無關聯。在杭州做那些事我還是朝廷的官,與任何人都無關聯。朝廷要給我安什麼罪名,都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也不要再費心從我這裏能套出什麼。”
“我套你什麼了?”芸娘從床邊站起了,“從杭州送你到這裏,在這裏又有二十幾日了,除了給你做飯洗衣,我問過你一句話嗎?”
高翰文:“要是幾句話就能套住我,你們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我高翰文原以為此心匪石不可轉也,沒想到隻因為酷好音律,被你們抓住了致命處。當初一曲《廣陵散》套住了我,今晚又唱出了我家鄉的小調,你的用心也忒良苦了。”
芸娘眼中轉出了淚花,又慢慢坐回床邊:“當初叫我彈《廣陵散》,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用意。後來有些察覺,可你自己卻渾然不省。你應該記得,在琴房裏我幾次叫你走……”
高翰文默住了,似乎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可很快又浮出了一絲冷笑:“你本秦淮名妓,這點戲還是做得出來的。譬若今晚,陳公公要來了,你又唱起了我蘇南的歌子,你是蘇南人嗎?”
芸娘這時被他一層層的咄咄逼問,心已經涼了:“你剛才已經說了,我本秦淮名妓,既是名妓,又在秦淮,能唱幾曲應天本地的小調這也奇怪嗎?”
“不奇怪。”高翰文這時已經把自己那一腔化為流水的抱負、所經曆的挫跌全算在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上了,斯文背後撐著的原就是負氣,雖然不至於使酒罵座,也不再客氣,“他們挑了你,自然是你有這諸般本事。現在這些本事已經不管用了,還想幹什麼,盡管使出來。你現在不就坐在我的床上嗎?不妨上去睡了。我高翰文坐在這把椅子上陪著你,動一動就算你們贏了!”
芸娘的臉比此時的月還白。倏地站了起來,吞進了憋在口腔裏的淚水:“放心,我這就會回到廚房裏去。最後幾句話,願不願聽我也要說。沈一石自稱懂得《廣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稱最懂《廣陵散》。在我看來,你們也和當時那三千太學生一樣,沒有一個人懂《廣陵散》。嵇康從來沒有想過出來做官,更沒想過貪圖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與神遊,這才有了《廣陵散》。你們沒有嵇康的胸懷。”說著徑直向門口走去。
不啻當頭棒喝,高翰文被她這幾句話震在當場。
走到門邊,芸娘又站住了,沒有回頭:“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那把琴是把難得的古琴,你若喜歡就留下,你要不喜歡就燒了。”說完這句走出了屋門。
“黃公公!哎,黃公公!”監修永陵那總管太監本就是從睡夢裏叫醒的,這時隻穿著一件便服長衫,緊追著獨自向長長的階石登去的黃錦,“呂公公來的時候就有旨意,不能離開,也不許見人……”
黃錦步幅更大了,徑直向石階的頂部登去。
那總管太監被兩盞燈籠跟著也追著他:“無論如何您老總得把旨意給奴才看看。”
黃錦在石階上站住了:“我就是從主子萬歲爺那兒來,旨意非要寫在紙上嗎?”
“那、那……”那總管太監憋住了,終於還是硬著又頂了上來,“那有沒有陳公公的手諭?”
黃錦慢慢望向了他:“他是司禮監秉筆,我也是司禮監秉筆,誰跟你說的,我來還要他的手諭?”
那總管太監把頭低向一邊:“黃公公既無萬歲爺的聖旨,又沒有陳公公的手諭,那奴才不敢領你見呂公公。”
黃錦望著他那副嘴臉心裏的火已經把頭發都點著了,畢竟在內宮那座八卦爐中煉到了秉筆太監這個位置,兩把刷子還是有的,裝出了笑容:“既然這樣說,那我就不見呂公公了。你過來。”
那總管太監見頂住了他,當然也不能太為已甚,便也露出了笑臉,走了過去:“黃公公能這般體恤在下……”
“啪”的一掌已經扇在他的臉上!那總管太監毫無防備,被黃錦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個轉,差點摔倒。
“萬歲爺旨意,天亮前務必見到呂公公!再不領咱家去,明天你這奴才就見不到太陽了。領路!”黃錦吼完了這幾句,登上了石階的頂部,顧自向陵宮左邊太監們住的那排屋子走去。
真是好說不如惡打,那總管太監被黃錦這一耳刮子終於扇省了,捂著臉追了上去:“黃、黃公公,老、老祖宗不在那邊……”
黃錦在石階的頂部又站住了:“在哪兒?”
那總管太監追上來了,指著陵宮方向:“那邊,半個月了,每天都在吉穴洞口,晚上也在那裏打地鋪睡。”
黃錦一下愣住了,再開口時聲音也有些啞了:“立刻領我去。”
那總管太監再不敢多說什麼,領著黃錦直向陵宮方向走去。
月亮白白的,灑進鬱鬱蔥蔥的山陵便一片朦朧,兩隻燈籠的光在這無遮無攔的天地之間有如螢火般微弱,吉壤的穴口便看不真實。
黃錦踮著腳步走了過去,立刻怔在那裏。
一床席子鋪在穴口外的磚地上,呂芳麵對著洞穴側身睡在那裏,身上蓋著一塊粗布單子,頭下枕的竟是一塊青磚——君即是父,守陵恰如守孝,“枕苫”是應有的孝義!
黃錦眼睛被淚水蒙住了,喉頭也被淚水咽住了,一時竟開不了腔。
那總管太監輕聲喚道:“老、老祖宗……”
呂芳顯然並未睡著,身子依然側躺在那裏:“說了,我就睡這裏。你們都回屋裏睡去吧。”
那總管太監:“是黃公公來了……”
呂芳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這才慢慢坐起,又慢慢轉過身來。
“幹爹!”黃錦哭著叫出了這一聲,撲通跪了下去,趴在磚地上抽泣起來。
呂芳站了起來,望著黃錦,輕歎了一聲,強笑道:“長不大的總是長不大呀。主子叫我回去?”
“是……”黃錦這才跪直了身子,揩著眼淚,“天、天亮前得趕到宮裏……”
呂芳倏地望向那總管太監:“立刻備馬!”
那總管太監一片慌亂:“是、是……”
一路疾馳,到了西苑後門下馬,小跑著奔到玉熙宮大殿門外已是醜時末了,半個月守陵呂芳本已塵土滿麵滿衫,這幾身汗下來更是塵漬如垢,當然不能進殿。
好在當值太監早有準備,他的那套便服已經備在這裏,還有一大盆水一大塊麵巾也擺在殿外門前。
“快,伺候梳洗!”黃錦低聲催道。
一個當值太監連忙給呂芳解了身上的外衫還有內衣,另一個太監絞了麵巾連忙給他擦臉擦身。
那個給呂芳解衣的太監又要來替他拔髻上的銅簪,精舍內已經傳來“當”的一聲磬響!
“不能洗頭了,給我穿衣。”呂芳光著上身將兩臂伸向身後。
內衣套上了,呂芳自己趕緊係著衣帶,黃錦親自給他把外衫也套上了,呂芳立刻走進殿門,一邊走一邊又係著外衫的腰帶。
黃錦親自進去把殿門向外拉閉了。
“打坐”一詞,釋家作如是說,道家也作如是說。關鍵不在“坐”字,而在一個“打”字上。明明閉目入定,盤腿如山,何名之“打”?打的就是此時心中紛紛紜紜的諸般念頭,道稱之為魔,釋稱之為障。
史載嘉靖幾十年煉道修玄,“為求長生,常整日打坐,不臥床笫”,殊不知僅此打坐一功,即非常人所能,亦非隻為長生。安知諸多國運人事不是從這個“打”字中得來?今夜又是如此,從酉時等到呂芳進來,五個時辰了,他就一直打坐在蒲團上,此時已然臉上頸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或能悟得個中之理的一個是嚴嵩,另一個就是呂芳。進來時還和平時一樣,見嘉靖閉目坐在蒲團上,默默跪下去磕了個頭,雖然看見了地上那片血跡——楊金水磕頭留下的那片血跡,心泛微瀾,依然淳淳地站起,先去金盆邊絞了塊帕子,走到坐在蒲團上的嘉靖麵前,單腿跪上蒲團的台階,先從他的後頸開始輕輕擦著,一直到擦完了他的麵頰,又走開去放下麵巾,從另一個盆裏絞出一塊濕布,走到那片血跡前,跪下一條腿,去擦地上那片血跡。
“楊金水是真瘋了。”嘉靖輕聲說話了。
呂芳一邊擦著血跡,一邊答道:“都是奴才調教得不好,上負聖恩。”
嘉靖:“其實他的差使當得還不錯。有些事也不能全怪他。”
呂芳不說話了,低著頭在擦著血跡。
嘉靖:“這麼多年了,一條狗也養親了,不成想瘋成那樣。朕已經叫人把他送去朝天觀了,跟藍神仙他們在一起,鬼魂就不敢再纏著他了。”
呂芳趴在了地上,盡力控製著身子不動,淚水卻一滴一滴灑在了磚地上。
嘉靖看著他:“江南織造局鬧成這樣,宮內尚衣監、針工局、巾帽局那麼多奴才貪了多少銀子,隻差沒來玉熙宮拆瓦了。這可都是你管的人。朕也隻讓你去了半個月永陵,你還覺著這麼委屈?”
呂芳抬起了頭,滿臉的淚,哽咽道:“奴才哪有什麼委屈……九州萬方都在主子一個人的肩上,護著這個,還要護著那個,主子才是最委屈的……”
嘉靖歎了一聲:“當家三年狗都嫌哪!宮裏的家朕一直交給你在當,有些事你也是在代朕受過。浙江重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昨天送進宮了。朕原本不想拆看,踏了一卦,竟得了個乾卦,‘元亨利貞’,上上大吉。供詞就在案上,你也去看看吧。”
“是。”呂芳聽他如此一說便以為浙江的供詞一定是按照司禮監內閣的意思改好了呈上來的,心中一寬,拿衣袖揩了淚,站了起來。
嘉靖從寬大的袍袖裏掏出了自己禦用的一副眼鏡遞了過去,呂芳連忙躬腰雙手接了過來,向禦案前走去。
走到禦案前,發現禦案上依序擺著一張張供狀,都用玉石鎮紙壓著,供狀上有些字大有些字小,密密麻麻,他將嘉靖那副禦用的眼鏡先舉過頭頂虛空拜了一下,這才戴上,向那些供狀仔細看去。
一眼便發現原來打回去的那份供狀竟赫然擺在首位!呂芳立時愣了,不禁向嘉靖悄然望去。
嘉靖:“看,看了再說。”
呂芳連忙飛快地一路掃看過去,確認那份打回去又呈回來的供狀一字未改,目光立刻跳過去看後麵的供狀。
嘉靖已經從蒲團上下來了,開始獨自在精舍裏徘徊起來:“百姓家有一句常說的話,幫忙幫忙越幫越忙。第一次遞來的供詞你不呈給朕看,瞞著朕跑去找嚴嵩找徐階,還捧上一壇四十年的陳釀去勸酒。一個首輔,一個次輔,一個井水,一個河水,這杯酒也是你能勸得的(音di)!不用忙著跪,接著看完。”
呂芳聽得心驚,本來想跪下解釋幾句,聽嘉靖一說,隻得又戴上了眼鏡,彎腰向後麵的證詞一行行看去。
嘉靖繞著蒲團那三級坐台,腳踏八卦走了起來:“當時聽到你去勸酒,朕就想起了太祖高皇帝宴飲功臣時說的兩句話……知道太祖爺當時說的是兩句什麼話嗎?”
一邊耳聽雷聲隆隆,一邊眼觀刀筆攢攢,呂芳已然滿臉是汗,不看完也已知道是什麼內容了。聽嘉靖這時突然提起了太祖高皇帝,他便不能再看又不能取下眼鏡就此不看,隻能側身站在案邊低頭接言:“奴才不知道,請主子賜教。”
嘉靖停了腳步:“你不知道,可嚴嵩和徐階知道。兩個大學士,《太祖實錄》他們不知已經讀了多少遍,都爛熟在肚子裏了。端起酒杯的時候,他們早就想起了太祖那兩句話。”說到這裏他停下來,然後一字一頓地念出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當時宴飲功臣的那兩句話:“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剛才嘉靖的話還是雷聲,這兩句太祖的話簡直就是霹靂!呂芳慌忙取下眼鏡擱在案上,撲通一下在禦案的側邊麵對嘉靖跪倒了,把頭緊緊地趴在磚地上。
嘉靖:“有些家你能替朕當,有些家朕交給了嚴嵩和徐階去當,可大明朝最後的家還得朕來當。你去勸酒,他們必然猜想是朕的意思。美酒在前,白刃在後,他們能不想法子對付嗎?”
呂芳連磕了三個頭又趴在地上不再答話。
嘉靖:“倭寇在東南鬧,韃靼在北邊鬧,國庫又是空的。現在你打回去的供狀不但一字未改送了回來,還添上了鄭泌昌、何茂才翻供的供詞,又添上了對付翻供的另一些供詞和證言。毀堤淹田,私放倭寇,貪墨國帑民財,都翻出來了!有辜的無辜的牽涉那麼多人,你叫朕這個時候拔出了白刃殺誰是好?”
呂芳隻能重重地又磕了個頭:“奴才無知,犯了大忌,闖了大禍,甘伏聖誅!”
嘉靖這時已在禦案邊,信手拈起他畫的那張乾卦和寫有卦詞的禦箋輕輕一扔——飄在呂芳麵前:“跟朕這麼多年了,你也懂得卦爻,參祥一下,這個乾卦什麼意思。”
呂芳慢慢捧起那張禦箋,跪在那裏想了想,答道:“奴才想既是‘元亨利貞’,便含著‘以貞而利’的意思。這是說主子聖明,用了胡汝貞和趙貞吉便無往不利。東南的事有二貞在能夠穩住。”
嘉靖:“這層意思誰也能看得出來。可兩個乾卦,乾下乾上又做何解?”
呂芳的目光又定定地望向嘉靖畫在禦箋上的那上三橫和下三橫,冥想著答道:“這是極陽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主子,乾下指的什麼,奴才便參祥不透了。”
嘉靖:“你們要都能參詳得透,朕也就枉稱了飛元真君。這個乾下指的是海瑞!”
呂芳一愣,睜大了眼望著嘉靖。
嘉靖眼睛望向精舍門外將落的月亮:“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竟有如此霹靂手段,可見是個至陽至剛之人。都說朕那個兒子孱弱敦厚,其實也還知人善任。”
呂芳做恍然狀:“主子聖明。”
嘉靖:“這個海瑞是要殺人的,但朕現在還不能殺人。除了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尚衣監、針工局、巾帽局三個為首的奴才,其他的人,這一次朕一個不殺,也一個不抓。這個旨意要立刻傳知嚴嵩和徐階,叫他們清晨進宮。”
呂芳:“奴才這就去傳旨。”
嘉靖:“你不要去,讓陳洪他們去。天也快亮了,你收拾一下去司禮監,半個月不在,那裏已經一團亂麻了。”
“內閣的雲,宮裏的風”。這是嘉靖時京師官場無不通曉的兩句諺謠。做官欲升遷,必須內閣那片雲下雨,至於那片雲最終能罩在誰的頭上還要看宮裏的風把雲吹到哪裏,這是一層意思。還有一層意思,再機密的事片刻之間宮裏就會傳出風來,此風所到之處,誰觀知了風向便能趨利避凶。
半月前呂芳發去守永陵,風吹草偃都倒向了陳洪一邊。今夜呂芳被密詔回宮,不到半個時辰這個消息立刻從玉熙宮先吹到了司禮監,東方未白這裏已然是曉風浩蕩了。
陳洪恭立在外院門口,石姓、孟姓兩個秉筆太監恭立在他的兩旁,當值的、不當值的凡是在司禮監當差的太監都集聚在外院內,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很快,兩盞燈籠領著,黃錦攙著呂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