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3)

浙江台州。

岸上炮台上一團團炮火轟向海裏倭寇的戰船!

海裏倭寇戰船上一團團炮火轟向岸上的炮台!

離炮台右側約一裏處是一大片海灘,無數的倭船上放下了無數的小船,滿載著倭寇揮刀齊吼劃向海灘。

接近海灘時小船上的倭寇紛紛跳下淺水呐喊著向海灘衝來。

海灘背負群山處,戚繼光坐在馬上,他的馬隊步隊靜靜地列在那裏,人沒有聲音,馬也沒有聲音,隻是望著越衝越近的倭寇。

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倭寇猙獰的麵孔都清晰可見了。

戚繼光抽出了劍:“出陣!”

藤牌手,長槍手,短刀手九人一組,無數個“鴛鴦陣”邁著沉沉的步伐向前推去。

從高處俯瞰下去,黑壓壓的倭寇像一排排潮水衝擊著戚家軍城牆般的“鴛鴦陣”列!

海灘背負群山處,戚繼光的馬隊仍然屹立如山。

果然,半圓形海灘兩端盡頭大山遮蔽的海麵上突然冒出了大片的倭寇小船,無數的倭寇從小船上躍下淺水,狂吼著從海灘兩側向戚家軍的“鴛鴦陣”包抄過來!

戚繼光:“一營左側,二營右側,出擊!”

屹立如山的馬隊驟然發動。

左側的馬隊最前列揮刀狂奔的竟是齊大柱!無數的騎兵在他的身後呈三角佇立迎向左側登岸的倭寇。

右側的馬隊是胡震領隊,騎兵也呈三角隊列跟著他迎向右側登岸的倭寇。

馬隊衝進了蟻群般的倭陣。

隻有幾十騎親兵這時尚列在戚繼光的身側,戚繼光的目光在高處控製著殺聲震天的戰陣。

他的左側,卻有一個隊官舉著一隻單筒千裏鏡一直朝向台州炮台,關注炮台上的戰火。

單筒千裏鏡裏的畫麵讓那個隊官僵住了:

炮台向倭船發射的炮火漸漸疏了。

倭船向炮台發射的炮火也漸漸疏了。

炮台下山坡岩石上無數的倭寇像蟻群蜂擁爬向炮台,無數的火銃,羽箭,投槍射向炮台!

炮台上大明的將士也在向紛紛爬上的倭群放銃射箭。但倭寇越聚越多,離炮台也越攻越近。

真正讓那個隊官震驚的是,這時胡部堂竟然站在炮台前沿那杆大旗下!

“將軍!”那隊官的聲音都發顫了,“快看!”慌忙將千裏鏡遞給戚繼光。

戚繼光接過千裏鏡瞄望向炮台渾身立刻劇震了一下,放下千裏鏡,目光飛快地掃射了一遍正在鏖戰的戰場。很快,他看到了海灘左側離炮台最近的是齊大柱那營馬隊。

戚繼光立刻對身邊兩個將官命令道:“到一營陣裏,命齊大柱帶馬隊上炮台救胡部堂!”

“是!”兩個將官抽出了劍,策馬向左側戰陣飛馳而去。

台州主炮台城堞。一抱粗的木柱旗杆上那麵大旗雖被炮火燎去了三分之一,但那個鬥大的“胡”字依然清晰地在海風中獵獵飄揚!

親兵們,還有無數的將士分成幾層,緊緊地圍護在胡宗憲的兩側和身後。

胡宗憲仍然披著那件裏紅外黑的大氅,腰上也沒有了劍,目光也不看四處鏖戰的人群,隻是望著海天相接的遠處。

炮聲,吼殺聲,兵刃撞擊聲仿佛都離他很遠,他的耳邊隻有一個聲音在響著,就是嚴世蕃書信裏的那個聲音:“愚弟為小人所繞,而不識仁兄公忠體國之苦心,致使浙事一誤再誤,國事一誤再誤,雖以身抵罪亦難贖萬一。夜間侍讀於老父膝下,命餘讀韓荊州《祭十二郎文》,念至‘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句,老父淚潸潸然下,弟淚亦潸潸然下……”

已經有幾柱炮火在胡宗憲身邊不遠處騰起了衝天的火光,胡宗憲緊麵著炮台城堞依然一動不動,腳下的山岩上倭群像螞蟻般離他越來越近。

“保護部堂!”一個將官大聲吼著。

好些將士已經跳下了炮台城堞的山岩,有些舉刀挺槍拚向最前麵的倭寇,有些舉起了盾牌,去擋那些向炮台,向胡宗憲射去的銃火羽箭和投槍。

胡宗憲的目光依然望著遠處的海麵,嚴世蕃那個聲音依然在他耳邊響著:“老父痛切陳言,‘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倭患東南,朝廷賦稅重地不保,則國庫日空,朝局危殆。伏望仁兄務必十日內逐倭寇於浙境,保東南之門戶。東南得保,再徐圖進殲……”

“部堂!”隨著身後一聲急吼,胡宗憲被一個將官在背後一把拉離了城堞,緊接著一群將士從兩側衝了過來將無數麵盾牌擋在他的身前,胡宗憲眼前一黑,遠處的海麵不見了,緊接著倭寇的銃火、投槍、弓箭全射擊在那些盾牌上,那些盾牌連同執盾牌的將士被強大的衝擊力推得往後飛倒了過來,胡宗憲也被衝倒坐在炮台上!

衝上來的倭寇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近。

一批將士又跳下了炮台,與倭寇拚殺,但很快都倒了下去;又一批將士跳下了炮台,很快也倒了下去。

炮台上隻剩下了幾十名將士將胡宗憲團團護住!

就在這時,炮台的右側吼聲大作,齊大柱舉刀怒吼,領著馬隊衝過來了,不顧那些馬能不能在陡斜的山岩上奔走,依然猛驅著馬匹向山岩踏來!

一些馬在斜坡上滑倒了,騎兵被掀下了馬,馬被滾翻下海!

齊大柱的馬堅持得最久,衝到了炮台下,一失蹄也終於滑倒了。就這一刹那,齊大柱從馬背上騰身躍起,口中大喊:“殺賊!護衛部堂!”率先從倭群的側麵亂砍著殺了進去。

他的騎兵們紛紛爬起了,跟著他從側麵殺了進去。

炮台上的將士士氣大振,紛紛跳了下來,拚殺攀岩的倭寇。

“站開!”胡宗憲喝開了身邊僅有的八名親兵,又大步走到了炮台的城堞邊。八個親兵急忙擁了過去,緊緊地護衛在他的兩側。

胡宗憲的目光不再看大海,望著自己的部下在山岩上和倭寇拚殺。

倭寇一個接著一個被砍下了山岩,滾進了大海;自己的許多將士也有好些被砍下了山岩,滾進了大海。

山岩上倭寇越來越少,自己的將士也越來越少。

他的目光被一個頎長的身影吸引了,那人在山岩上跳躍砍殺,刀光掠處,一個個倭寇都被砍下了山岩——他的目標非常明確,是那個正在砍殺大明將士的倭寇頭目!

山岩的兩塊巨石上,那人和井上十三郎相距不過數尺,兩雙目光對上了!

胡宗憲看清楚了,那個頎長的漢子便是齊大柱,他手裏正握著自己贈的那把劍,劍尖在身側斜指著大海,眼中的目光冷冷地望著手執倭刀站在對麵巨石上的那個倭寇頭目!

胡宗憲當然不知道,那個倭寇頭目就是曾經要強暴齊大柱妻子,以致其妻揮刀自殘的井上十三郎!

海灘那邊更多的大明援軍擁了過來,殘餘的倭寇幾乎全被砍落了山岩!

齊大柱的士兵怒吼著都向孤零零站在巨石上的井上十三郎衝來!

“退開!”齊大柱一聲大吼。

那些士兵都在原地站住了。

齊大柱望向炮台城堞邊的胡宗憲大聲稟道:“部堂!這就是浙江官府從牢裏放出來那個倭賊井上十四郎的兄長,是倭寇的大頭目。屬下要生擒他,請部堂押送朝廷!”

胡宗憲的目光和齊大柱對上了,沒有說話,隻有深不見底的眼神。

一聲長嘯,那井上十三郎雙手高舉倭刀騰空躍起向齊大柱劈來!

齊大柱的劍揮向頭頂,“鐺”的一聲,一道刀劍擊撞的火光閃過,井上十三郎的身子竟瞬間在空中停住了,那把倭刀連同他的身重都被齊大柱的劍頂在了頭頂的空間!

所有的目光都驚住了!

其實也就一瞬,井上十三郎的刀仍然壓著齊大柱的劍,身子落下時,竟然騰出了左手抽出了腰間另一把短倭刀,刺向齊大柱的腹部!

齊大柱的士兵已有人發出了驚呼!

胡宗憲的目光也露出了驚愕!

但很快兩個身影都在齊大柱那塊巨石上停住了。

齊大柱的劍和井上十三郎的長倭刀還絞停在兩人的頭頂,井上十三郎那把短倭刀的刀尖卻在離齊大柱腹部的一寸前也停住了——齊大柱的左手緊緊地抓住了短倭刀的刀背,那把倭刀還在使著暗勁,就是不能再往前移動一分!

兩雙目光相距不到一尺,短暫間都望著對方。

齊大柱右手的劍動了,猛地一絞,井上十三郎手裏的長倭刀飛向了空中!

齊大柱長劍的劍刃已經緊貼在井上十三郎的左頸上!

井上十三郎的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恐,但很快變成了笑意——他竟然將左手的短倭刀猛地一抽,電光火石間那短倭刀在他的掌心中換了把位,刀尖朝向了自己的腹部,猛地一插,緊接著向下一劃!

齊大柱驚住了!

井上十三郎慢慢向後倒了下去,齊大柱一把抓住了井上十三郎的胸襟,井上十三郎兀自望著他最後一瘮笑,才閉上了眼睛。齊大柱的手仍然提著他的胸襟,將他的身子輕輕擺放到岩石上,望著那把剖了腹仍然插在他下腹部的短倭刀怔在那裏!

炮台上,山岩上一片死寂。

隻有胡宗憲一個人的目光慢慢移望向炮台右側的戰場。

遠處海灘上的廝殺聲也消失了,戰場上到處是倭寇還有大明將士陳臥的身軀。戚繼光和他的將士們有的騎在馬上,有的站在遍地的陳屍間,都定格在那裏!

遠處海麵,數十條倭船倉皇向南麵逸去,漸漸變成了幾個黑點。

據載,明嘉靖四十年七月,處援軍未到軍需不繼之困境,胡宗憲竟親督戚家軍發動了第八次台州抗倭大戰,其‘身冒炮矢,意在殉國,以全忠名’。賴戚家軍將士奮勇血戰,他沒能殉國,該次台州大捷,促成了與為患十年之倭寇最後決戰的態勢!

第八次台州大捷的捷報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杭州,最興奮的當數譚綸。他立刻來到了浙江巡撫衙門,來見趙貞吉。

“萬世之功!萬世之功!”譚綸激動的聲音在門外就響起了,可等他跨進簽押房門便怔了一下,安靜了下來。

——一張偌大的牛皮紙地圖擺在簽押房中間的地上,趙貞吉手裏端著燈正蹲在一邊看著地圖,浙江糧道屏住呼吸躬腰站在旁邊,見譚綸進來也不敢說話,隻是向他一揖。

趙貞吉仍在看著地圖,隻是說了一聲:“請坐吧。”

譚綸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剛才說各省援軍的軍需還差多少?”趙貞吉眼望著地圖,這話顯然是在問那個浙江糧道。

那糧道:“回、回中丞,胡部堂說,山東的援軍至少還需二十萬兩軍餉,應天、安徽的援軍也需三十萬兩軍餉;並限期七日內必須押到。”

“浙江藩庫還有多少庫銀?”趙貞吉依然沒有抬頭。

那糧道:“屬下已多次稟報中丞,幾次大戰下來,幾個徽商的訂金都早已花完了,浙江藩庫哪裏還有庫銀。”

“那就抄家!連夜去抄!”趙貞吉突然站了起來。

那糧道:“請、請問中丞,抄誰的家……”

趙貞吉:“鄭泌昌!何茂才!”

那糧道猶疑了,怯怯地問道:“鄭大人、何大人已經定罪了?”

趙貞吉的臉刷地拉了下來,目光盯向那糧道:“他們定沒定罪與你押解軍餉有什麼關係?”

那糧道雖心中忐忑卻咬了咬牙答道:“卑職是想提醒中丞,如果朝廷還沒有定罪就抄他們的家,中丞要擔幹係……”

趙貞吉望著他,當然明白這個久在浙江官場的糧道脫不了也與鄭泌昌、何茂才有些幹係,便露出了冷笑:“那我就不擔這個幹係了,三天內軍餉送不到軍營幹係就是你的。你就從自己家裏拿五十萬兩銀子送去吧。”

“這、這是怎麼說?”那糧道愕在那裏。

趙貞吉倏地從書案簽筒裏抽出一支令箭摔在那糧道麵前:“立刻去抄家!不抄鄭泌昌、何茂才的家,就抄你的家!”

那糧道這才真怕了,愕了片刻,彎腰拾起了那支令箭:“中丞,卑職是糧道,隻有押糧的兵,沒有抄家的兵。譚大人正在這裏,是否請臬司衙門的兵去幹這個差使……”

“譚大人都聽到了?”趙貞吉這才望向了譚綸,笑了,是氣得發笑,“這就是浙江的官員,一個糧道也敢指使巡撫還有巡按使去幹差使。”說著端著那盞燈走到案前放下:“臬司衙門是有兵,我一個也不派。你這就帶著押糧的兵到你的家裏去搬銀子,二百兵搬五十萬兩銀子,人手也足夠了。”

那糧道哪裏還敢再說什麼,隻答道:“卑職這就立刻帶人去抄鄭泌昌、何茂才的家。”說完抱著那支令箭慌忙走出門去。

“關上門!”譚綸站在案前又喝了一聲。

那糧道剛跨出門檻,立刻又顫了一下:“是。”將腳又跨進門內,把門帶上了。

“來,幫把手吧。”趙貞吉已蹲了下去卷地上那張地圖。

譚綸立刻過來,在另一邊幫著他將地圖慢慢滾卷過去。

“有了這次大捷,十年倭患肅清在即!”譚綸一邊滾卷著地圖,一邊說道,“中丞應該立刻向朝廷報捷,給胡部堂請功,給戚繼光和所有將士請功,鼓舞士氣,下一仗就好打了。”

“報捷的奏疏已經擬好了,等你聯名簽署明早就發。”地圖已經卷成了一筒推到了牆邊,趙貞吉站了起來。

譚綸也站了起來:“中丞的後援之功也不能埋沒,這個疏由我來寫,我替你請功。”

“洗了手吧。”趙貞吉卻沒有絲毫的喜色,走到門邊的洗臉架前洗手。

譚綸也過來一起洗手。

趙貞吉用架上的麵巾擦著手,突然歎道:“我這個功就不要提了。隻要不檻送京師就是我的萬幸。”

譚綸愣住了,怔望著趙貞吉,好久才緩過神來:“是不是欽案的事朝廷說什麼話了?”

趙貞吉慢慢走到案前,拿起了案頭上兩份廷寄:“內閣司禮監送來的廷寄,都是責問欽案的。你自己看吧。”說著遞了過去。

譚綸一把搶過廷寄,走到窗前站在那裏飛快地看了起來。

趙貞吉開始踱起步來:“其實也是意料中事。海瑞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把內閣和司禮監全攪了進去,內閣和司禮監當然會把這個氣撒在我的頭上,我算是把兩大中樞都得罪了。這樣也好,革了職便再無案牘之勞神,回泰州搞我的心學去。”

譚綸已經看完了廷寄,趙貞吉剛才那些話他也同時聽了個大概,這時猛地轉過頭去:“要問罪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八百裏加急的廷寄,是下給我們兩個人的,兩天前就到了,你怎麼這時才拿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