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虛虛的眼慢慢轉望向他:“國事不堪問了。東南抗倭,西北禦韃靼,東北禦土蠻,還有幾個省的災荒,眼下都指望著沈一石的家財,怎麼會隻有這些!”
胡宗憲:“沈一石的錢是被人貪了,要徹查,賬目都在這裏。”
嚴嵩的眼慢慢望向了那兩口箱子:“就是這兩口木箱?”
胡宗憲沉吟了一下,答道:“是。”
嚴嵩突然激動起來:“你怎麼能把這些賬冊送到我這裏來!”
胡宗憲無法接言。
嚴嵩:“這裏麵牽涉到織造局!這些賬除了皇上誰也不能看。汝貞,你好糊塗!”
胡宗憲隻好答道:“是。”
嚴嵩:“幾十年的官,在朝裏當過兵部尚書,在下麵當過巡撫總督,這樣的事怎麼都想不明白?立刻把賬冊抬走,到朝房等著,一早送進宮去。”
不能解釋也無法回答,胡宗憲隻好深深地望著嚴嵩:“閣老,倘若這些賬目裏牽涉到小閣老還有朝裏其他的人怎麼辦?”
嚴嵩:“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嚴嵩的態度讓胡宗憲心裏波瀾起伏,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無論千秋萬代史書如何評價自己,自己作為嚴嵩一手提拔重用的人他沒有什麼愧疚。他知道皇上在卯時要召見嚴嵩,自己要趕在此前將賬冊先行送到宮裏,向皇上如實稟報嚴嵩的態度。
胡宗憲:“閣老,那弟子現在要走了,立刻將賬冊送到宮裏去。”
嚴嵩沒有立刻接言,又在那裏想著,然後望向他:“汝貞,你今天晚上這件事做得犯了大忌。到宮裏不要說先到了我這裏。”
胡宗憲一怔:“這能夠瞞皇上嗎?”
嚴嵩:“隻有瞞!如果皇上知道了,我沒有看賬冊,受不到責怪。關鍵是你,你把這些賬冊先送給我看便是欺君!汝貞,我都八十一了,死了也沒多大關係。東南的大局不能夠沒有你。聽我的,到了宮裏千萬不要說。”
胡宗憲:“京師到處是錦衣衛和東廠的人,弟子到府上來他們也可能知道。閣老,擔罪就擔罪,弟子不能連累恩師。”
嚴嵩有些急了:“糊塗!不管誰說你來過我不認賬就是。有事我擔著。”
胡宗憲的眼淚溢了出來,為了掩飾跪了下去,調勻了呼吸:“弟子聽恩師的。我走了。”
嚴嵩:“快走,從後門出去。”
胡宗憲深深地磕了個頭,然後爬起身趕緊走了。
三伏的天,卯時初已經是大亮了。嚴嵩的二人抬輿在大殿的石階前停下了,呂芳立刻走了下來,和以往一樣攙住了他:“閣老,沒有睡好吧,眼睛都是紅的。”
嚴嵩:“睡不好了,伺候皇上一天算一天吧。”
呂芳不再說什麼,攙著他慢慢步上了台階,走進精舍。
“老臣叩見皇上。”嚴嵩身子吃力地慢慢彎了下去。
“不要行禮了,扶閣老坐下。”嘉靖坐在蒲團上立刻望向呂芳。
“是。”呂芳答應著,攙著嚴嵩在一旁的繡墩上坐下了。
坐下後嚴嵩才隱約看見胡宗憲跪在嘉靖蒲團的右前方,兩隻大木箱已經打開,擺在蒲團的前方。
二十年了,皇上的精舍隻有自己一個外臣能夠進來,今天胡宗憲居然能夠跪在這裏,而且跪在打開的賬冊木箱邊,老嚴嵩當然明白了夜間胡宗憲抬著賬冊來看自己是皇上的旨意!
嘉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嚴嵩,嚴嵩的臉平靜如水。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胡宗憲跪在那裏,微低著頭。
嘉靖開口了:“嚴閣老。”
嚴嵩離了離身子:“老臣在。”
嘉靖:“這是胡宗憲從浙江帶來的兩口箱子,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麼嗎?”
嚴嵩:“回聖上,不知道。”
嚴嵩果然如胡宗憲所奏,一來便為胡宗憲掩飾,嘉靖的心裏突然湧出了一股酸味,連他自己也一時分辨不出是酸楚還是嫉厭,一向不露聲色的麵容也浮出了複雜的表情。
隻有呂芳站在一側感受到了嘉靖的反應,那顆心不禁提了起來。
“胡宗憲。”嘉靖突然對著胡宗憲。
胡宗憲依然微低著頭:“微臣在。”
嘉靖:“知道牌位上為什麼要供著‘天地君親師’嗎?”
胡宗憲怔了一下,答道:“天覆之,地載之,君上父母師長恩任養育教導之。”
嘉靖歎了口氣:“還有一句,那就是嗬護之。對聽話的臣子兒子弟子,君上父母師長都是嗬護的。南邊的百姓有句俗話,崽女不要多,好崽隻要一個。北邊的百姓也有一句俗話,叫做護犢子。但願南邊的北邊的都隻嗬護好兒子,不要連不肖子孫都護短才好。”
嚴嵩和胡宗憲都把頭低下了。
嘉靖:“其實朕也是個護犢子的人。可朕不是什麼犢子都護,要護也隻護像胡宗憲這樣的犢子!胡宗憲,告訴你的恩師,這箱子裏裝的是什麼吧。”
胡宗憲低聲地:“是。這箱子裏裝的是抄沒沈一石家財的賬冊。”
嘉靖的目光又望向了嚴嵩,嚴嵩抬起了頭望向嘉靖,兩眼裏滿是那種老人才有的十分孤獨的目光。
嘉靖的心一下子軟了,不再看他,轉對胡宗憲:“告訴閣老,裏麵寫的都是什麼。”胡宗憲:“是。這些賬冊記的都是從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浙江官場貪用織造局沈一石絲綢錢財的數目,折合各年絲綢的市價,一共有近八百萬兩白銀之巨。”
嘉靖直問嚴嵩:“閣老,你說這件事該怎麼辦?”
嚴嵩站了起來:“聖上,凡沈一石賬上所牽涉之人都應立刻拿辦,所貪墨之財都應嚴加追繳。”
嘉靖:“二十年的賬了,要追也不是那麼容易。現在應該立刻拿辦的幾個人是鄭泌昌、何茂才。他們可都是嚴世蕃舉薦的人。”
嚴嵩跪了下去:“著將嚴世蕃立刻革職,以便拿辦鄭泌昌、何茂才。”
嘉靖不吭聲了,精舍裏一片沉默。
“呂芳。”嘉靖轉望向呂芳,“這些賬冊裏直接牽涉到嚴世蕃沒有?”
呂芳立刻答道:“回主子,賬冊裏沒有牽涉到嚴世蕃。”
嘉靖:“那就沒有理由革嚴世蕃的職。叫嚴世蕃先退出內閣,工部侍郎還是讓他當。”
呂芳:“主子聖明。”
嘉靖:“嚴世蕃退出內閣,其他人朕也不護短。高拱、張居正也退出去。把內閣這個班子調一調。首輔還是嚴閣老,實事讓徐階去管,把李春芳和陳以勤補進來。”
這就是大調整了!包括呂芳在內,三個人都有些驚出意外。
嘉靖:“朕的話你們都聽見了沒有?”
胡宗憲是不能接言的,嚴嵩和呂芳立刻答道:“臣,奴才聽見了。”
嘉靖:“那就立刻擬旨。”
呂芳:“奴才這就擬旨。”
嘉靖又望向跪在地上的嚴嵩:“嚴閣老。”
嚴嵩:“老臣在。”
嘉靖:“擬完旨你和呂芳先叫上徐階,到內閣去,這個旨意讓徐階宣布。記住,叫那幾個人先看看謄錄出來的爛賬,看完了賬再宣布旨意。然後議一個人選到浙江去當巡撫,立刻拿辦鄭泌昌、何茂才,追繳沈一石被貪墨的財產。”
嚴嵩:“臣領旨。”
嘉靖的目光又轉向了胡宗憲:“胡宗憲。”
“微臣在。”胡宗憲抬起了頭,望著這位深不可測的皇上。
嘉靖:“東南的戰事吃緊,再辛苦你今天也得趕回去。倭寇在今年一定要平了,需要多少軍用就向朕要,朕砸鍋賣鐵都會給你。浙江的案子你也要過問,哪些該查,哪些不該查,怎麼查,你把著點。”
胡宗憲磕下頭去:“臣這就回浙江,一切遵皇上的聖意辦。”
嘉靖又望向嚴嵩和呂芳:“胡宗憲來京的事就我們幾個知道,不要傳出去。”
嚴嵩和呂芳:“臣、奴才明白。”
官場的一切都是有規製的,座位怎麼擺,哪個人坐在哪裏,誰先說話,誰說什麼,都意味著一切正常。哪個座位挪動了一下,說話的順序改變了一下,便意味著有了變化。
今天的內閣就讓人立刻敏感到有了變化。嚴嵩仍然坐在中間的位子,呂芳坐在他的左邊,徐階坐在他的右邊,這些都還一仍往舊。可嚴世蕃、高拱、張居正不再像以往分成兩邊排座,而是在一旁擺了一張好大的條案,三把椅子並排擺在條案前,讓三人都坐在一起,條案上還擺滿了嘉靖前天晚上看的那些賬單。
但人對於這些變化都往往朝著好處想,嚴世蕃以為這樣排座是為了便於他們共同看賬。高拱和張居正更認為,這是嚴世蕃將要出閣的征兆,誰都沒有想到他們今天會一起出閣!
三個坐在上麵的人一聲不吭,三個看賬的人更是一聲不吭,氣氛異乎尋常的沉悶。
賬越看越驚,驚中又有不同。嚴世蕃的臉上汗越流越多,高拱和張居正麵容雖然嚴峻,眼神中卻壓抑不住興奮。
“畜生!”嚴世蕃冷不丁地猛拍了一下長案,把所有的人都弄得一驚。
嚴世蕃那張汗臉此時漲得通紅:“貪墨誤國!這些畜生把我們都害了!”
高拱和張居正仍低著眼,不接他的茬。
呂芳望向了嚴嵩,嚴嵩滿眼淒涼,轉望向徐階。
徐階說話了,不再叫他小閣老,而是叫著他的字:“東樓兄,這是內閣會議,注意禮態。”
嚴世蕃:“事情都鬧成這樣子了,禮態有什麼用?”
徐階:“那照東樓兄的意思該怎麼辦?”
嚴世蕃:“拿人!追贓!立刻把鄭泌昌、何茂才抓起來!”
徐階:“怎麼抓?派誰去抓?”
嚴世蕃抬起頭望向了嚴嵩和呂芳:“爹,呂公公,我舉薦羅龍文或是鄢懋卿接任浙江巡撫,去辦這個案子。”
嚴嵩慢慢閉上了眼睛,呂芳也不看嚴世蕃,嚴世蕃不覺一怔,隻好望向了徐階。
徐階:“我如果記得不錯,鄭泌昌當時就是羅龍文向小閣老推薦的,何茂才就是鄢懋卿向小閣老推薦的。東樓兄,你覺得派這兩個人接任浙江巡撫能查好這個案子嗎?”
“徐閣老是明鏡!”高拱大聲接言了,“國事被這些人貽誤至此,我們今天還要一誤再誤嗎!我提議讓譚綸署理浙江巡撫查辦此案。”
“你這是一竿子打倒滿船的人!”嚴世蕃又咆哮了,“鄭泌昌是鄭泌昌,何茂才是何茂才,要是追究是誰推薦的,那他們還是皇上下旨任命的官員,難道連皇上也要追究嗎!”
“住嘴!”嚴嵩厲聲喝斷了他,接著轉向呂芳,“呂公公,讓徐閣老宣旨吧。”
“好。”呂芳從袖中掏出了聖旨,遞給了徐階。
竟然已經有旨,不隻是嚴世蕃,高拱和張居正也都是一驚。
徐階當然已經知道有旨,而且也已經知道這次出閣的是三個人,因此站起來接聖旨時便盡量放慢了動作,聲音也顯得沉悶:“有旨,嚴世蕃、高拱、張居正跪聽旨意!”
嚴世蕃和高拱、張居正連忙從案前走到大堂中間跪了下來。
徐階慢慢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內閣掌國家中樞,上承朕意,下領百官,九州國運,億兆民生,其任該何等臨淵履薄方不負社稷之托!乃有閣員嚴世蕃、高拱、張居正議政處事屢屢浮躁,且互相攻訐貽誤國事……”
讀到這裏,嚴世蕃懵了,高拱懵了,張居正也怔在那裏。
也就在這時,看到下麵的內容,徐階也懵了,盯著聖旨愣在那裏,接著慢慢把目光望向了嚴嵩。
嚴嵩已經又閉上了眼睛。
徐階又望向了呂芳,呂芳卻把目光望向了門外。
徐階心裏好亂,可聖旨又不得不讀,隻好接著讀下去,但聲調已經十分緩慢低沉:“……朕聽納嚴嵩、徐階建言,著將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除去內閣閣員之職。”
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都抬起了頭,而且都望向了徐階!
徐階隻能望著聖旨,接著艱難地讀了下去:“該三人各回本部仍任原職。內閣仍由嚴嵩掌樞,徐階實領其事。另調李春芳、陳以勤入閣,補任閣員。欽此。”
一片沉默。
嚴嵩這就不能沉默了,睜開了眼望著跪在那裏的三人:“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領旨謝恩吧。”
嚴世蕃、高拱和張居正都磕下頭去:“臣領旨謝恩。”
剛說完這句,嚴世蕃跪在那裏猛地抬起了頭:“我不是閣員了!可我還是吏部的堂官。我向內閣仍然舉薦羅龍文或鄢懋卿接任浙江巡撫!”
高拱也抬起了頭:“我舉薦譚綸署理浙江巡撫!”
張居正也接言了:“我附議高拱,舉薦譚綸署理浙江巡撫!”
呂芳慢慢說話了:“你們都不要舉薦了,有上諭,浙江巡撫著南直隸巡撫趙貞吉調任。”
三個人都啞在那裏。
呂芳:“還有上諭,趙貞吉對於浙江事務尚不甚熟悉,你們可以舉薦合適人選參與查辦鄭泌昌、何茂才等人貪墨一案。”
這一次是張居正立刻大聲接言了:“新任浙江淳安知縣海瑞和建德知縣王用汲清正剛直,可以協助趙貞吉查辦該案!”
徐階被嘉靖陰損了一下,正愁對裕王對高拱和張居正無法辯解,這時正是表明心誌的一個機會,立刻接言:“我認為高拱、張居正推舉海瑞王用汲是合適人選。閣老,呂公公,這兩個人可用。”
呂芳表態了:“協助辦案嘛,隻要人可靠就行。嚴閣老,你老認為如何?”
嚴嵩:“嚴世蕃、高拱、張居正可以回部了。把李春芳、陳以勤請來,內閣一同擬票吧。”
嚴世蕃第一個倏地站了起來,轉身便走了出去。高拱和張居正也跟著慢慢站了起來,向嚴嵩、呂芳和徐階揖了一下。
徐階兩眼深深地望著二人,張居正迎向了他的目光,高拱卻看也不看他,轉身走了出去。張居正也隻好跟著走了出去。
內閣門外的陽光是那樣耀眼,這兩個人邁出門檻的身影也隨著先行離開的嚴世蕃消融在日光之中。
此時之西苑,因位處紫禁城之西而名之,其地囊括今之中南海什刹海,本為皇家園林,取通惠河之水,林木掩映,皆無高瓴。嘉靖帝二十一年“壬寅宮變”後遷駕於此,才在這裏蓋起了幾座大殿。幾次大興土木,幾次都焚於莫名之大火中。第一次大火就曾有言官上疏雲風水使然,不宜興蓋大殿,本意還是想勸嘉靖遷回紫禁城宮中。嘉靖大怒,言風水者吃了廷杖,此後再無諫疏。內閣值房當然也就從紫禁城的文華殿遷到了這裏。這就使得內閣的閣員們每次來當值都要沿著海子走好長一段路程,夏日冬雪,景色雖好,畢竟辛苦。
今日一番突然變故,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逐閣,從玉熙宮那一片宮殿高牆內出來,通往西苑禁門偏又隻這一條路,白日照水,垂楊無風,蟬鳴聒耳。三個冤家心裏都較著勁,誰也不停下來讓誰單走,步幅下又都帶著風,不知者看來還以為前後相距不到數尺的三人是一撥的。
嚴世蕃走在最前頭,高拱和張居正前後腳近於平行。打了個平手,兩敗俱傷,嚴世蕃心如沸水不說,高拱、張居正也高興不起來,二人也互不相看。前路還有廝殺,心事自然紛紜。
突然,嚴世蕃在二人前麵停下了,一條石道也就寬約數尺,他當中站著,轉過身來。二人被擋著了,四目望著二目,烈日當頭,對峙在那裏。
“把我拉下了馬,還以為二位賞了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輿呢。原來你們也還是步行啊。”嚴世蕃的那條大嗓門在西苑這樣的地方也毫不降低,居然使他們身旁幾株樹上的蟬都停止了鳴叫。
好靜,靜得人反而耳鳴。
“人生兩腿,都是用來步行的。難道小閣老的腿離了馬就連路都不能走了?”高拱從來就不怕他,嗓門沒有他大,調門卻不比他低。
“高肅卿!”此地恰在轉彎處,嚴世蕃這時站的位置有些吃虧,因他的臉正對著日光,偏睜大了眼,被日光刺得難受,仍緊盯著高拱,“‘少小離家老大回’,你要真是個願意走路的,今日就該明白,自己可以走了。你要還是想賴著等內閣首輔那把椅子,我告訴你,徐階現在都還沒坐上呢。就算徐階坐上了,也不會傳給你,江南他還有個學生趙貞吉在等著,你身邊他也還有個學生張居正在等著。”
這就不隻是酸刻,而是近於挑撥了。而這番誅心之論,又正是今天高拱所經所曆深怨徐階之處,偏偏此時張居正又在身邊,高拱性情再操切也不會跟他辯這個話題,望著那張被日光照著的大臉,回了一句:“我沒有什麼當首輔的爹,也從來沒有想當首輔!”說完這句,一個人朝著擋在路中的嚴世蕃徑直走去。
嚴世蕃擋著不讓,高拱也不願離開石路繞道草地,一尺之地二人的臂膀碰上了,嚴世蕃使出暗勁,高拱也早就蓄著暗勁,這一碰高下難分,畢竟讓高拱走了過去。
愛吵架的從來就怕兩種人,一種是任你暴跳如雷,他卻心靜如水,一種是挑你一槍,揚長而去。高拱今日使得就是第二招,把個嚴世蕃氣得撂在那裏,偏又在西苑,總不成提著袍子追過去打,這時一腔怒火便隻有噴向另一個人了,那就是還站在那裏的張居正。
“張神童。”嚴世蕃和高拱年歲相當,稱他時還叫字號,現在麵對比自己年小的張居正便連字號也不稱了,儼然長輩之呼小輩,也是因為心裏恨他比高拱更甚,“你從小就會讀書,應該知道三國時另一個神童孔北海的典故。”
“小時了了,大未必然。”張居正平靜地答道,“小閣老是不是想說張某少時會讀書,大了反而不能成器?”
“聰明。”嚴世蕃語速更快了,“如果隻是不成器倒是孔融的福,隻怕聰明反被聰明誤,招來殺身之禍。”
張居正:“孔融是被曹操殺的,但不知我大明朝誰是曹操。”
論聰明過人其實嚴世蕃也不在張居正之下,立刻冷笑著對道:“自古殺那些自作聰明的人也不隻曹操!”
張居正依然平靜如水:“太史公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要能為國捐軀,張某坦然受之。”
“你也敢跟我侈談為國!”嚴世蕃近於咆哮了,“國庫空虛,我們想方設法彌補虧空,你們卻釜底抽薪,幾時想過這個國,想過我大明朝!”
聽他說到了實處,這時正四處無人,張居正也知道今天這場交鋒遲早會來,恰好海子邊垂楊下有一個石墩,幹脆坐了下來:“我倒真想聽聽小閣老你們是如何為大明朝彌補虧空,我們又怎麼釜底抽薪了。請賜教。”
他倒坐下了,真氣人!嚴世蕃兩隻大眼飛快地睃巡了一遍,附近除了那個石墩竟別無坐處,他幾步走到了張居正麵前,雖然站著也還有個居高臨下之勢,眼睛往下望著他:“戶部、兵部、工部還有宮裏都在等著錢用,年初議事你也是伸手要錢的一個,好不容易跟西洋商人談成了五十萬匹絲綢的生意,你們偏要找兩個不要命的去阻擋!張太嶽,摸著胸口想想,拿人家當槍使,隻為要拱倒我們,那些理學心學你和你的老師都學到哪裏去了!”
“小閣老這話說得不在理。”張居正不看他,隻看著水麵,“馬寧遠被誅,你們舉薦了個高翰文去。常伯熙、張知良被誅,裕王舉薦了海瑞和王用汲去。都是為了推行國策。要說海瑞王用汲是被我們當槍使,那高翰文是小閣老舉薦的,為何也反對你們那套改稻為桑?還有胡宗憲,東南一柱,國之幹城,嚴閣老引為心腹,一開始就反對你們的那個方略,他們也是我們使出的槍嗎?”
一連幾問,把個嚴世蕃憋住了,那張臉更紅了:“問得好,問得好!我舉薦的人現在被抓了,你們舉薦的人依然在那裏興風作浪!今天你們又愣弄了個趙貞吉到浙江去,抓了鄭泌昌、何茂才,還不是想去掣胡宗憲的肘!攪吧,攪得胡宗憲前方打仗沒了軍需,吃了敗仗,攪得東南大亂,把大明朝亡了,老子無非陪著你們一起完命就是!”
說到這裏嚴世蕃已是氣喘籲籲,哈了一口濃痰猛地吐在張居正的腳下,這才轉身大步向西苑禁門方向走去。
張居正慢慢站了起來,依然未動,也不看漸行漸遠的嚴世蕃,憂深的目光轉望向海子裏日光照耀的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