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芳將手裏的那兩張賬單整齊地擺在第三排的案頭上。
嘉靖的目光又慢慢睜開了,望向剛擺上案頭寫有“嘉靖三十年”字樣那兩張賬單。
呂芳抬眼望見了嘉靖額上的汗珠,立刻走到一旁擺在矮幾上的銅盆裏洗了手,又走到另一旁擱在高幾上的金盆裏拿著那方毛巾在清水裏漾了漾,輕輕一絞,走到嘉靖左側身後,踮起腳,抬高了手,盡量不擋他的視線,替他印幹左額上的汗珠。印幹了左邊,呂芳又從他身後走到右邊,踮起腳抬高了手,替他印幹右額上的汗珠。
此時的嘉靖仿佛一切都不存在,隻有眼前的賬單和耳邊的算珠聲。
呂芳替他印了汗,又悄悄地將毛巾擱回金盆,再從一側走到紗幔邊,撩開一線,走了出去。
據史料記載,明世宗嘉靖皇帝幾十年不上朝,但整個大明朝的經濟收支卻一直掌握在他的手裏。據說除了修醮煉丹以外,最讓他關注的便是計算整個國家的財政收支。以致後世得出一個結論,大明朝的戶部尚書,也就是今天的財政部長,實際上是嘉靖皇帝本人兼任。
在呂芳的反複來去中,禦案的最後一個空角被最後拿來的兩張賬單擺滿了,賬單上恰好是“嘉靖四十年”字樣。
嘉靖的眼睛還在閃著光,定定地望著那兩張賬單。這時外殿的算珠聲也都停了,整個玉熙宮一片沉寂。
呂芳定定地望著嘉靖,發現他額上的汗珠也奇異地收了,那張剛才還透著興奮的臉又像木刻一樣,沒有了任何表情。
呂芳輕輕走到衣架前取下了嘉靖那件淞江棉袍步到他的身後提起了棉袍的上肩,半蹲著敞了開來。嘉靖的手順勢從禦案邊伸在腿的兩側,呂芳熟練地將肩袖接口處對準了嘉靖的兩手往上一提,那件棉袍便順溜地在背後穿上了嘉靖的身子。
“一百萬匹絲綢折合白銀是多少兩?”嘉靖突然問道。
呂芳正在為嘉靖係扣子,緊接著答道:“各年的市價行情不一樣。嘉靖三十年前海運暢通,每匹絲綢在內地可賣到十兩白銀,運到西洋可賣到十五兩白銀。嘉靖三十年後,倭寇為患,海運不通,每匹絲綢在內地隻能賣到六到七兩白銀。”
“那就是說,浙江官場這二十年貪墨沈一石的一百萬匹絲綢怎麼算也不下七八百萬兩白銀!”嘉靖的聲音裏透著陰冷。
“主子聖明。”呂芳輕聲答道。
“這些銀子都到哪裏去了?”嘉靖眼中閃著光,望向呂芳。
呂芳這時知道不能回避他的目光,徑直答道:“要徹查!”
“怎麼查?”嘉靖緊接著問道。
呂芳:“回主子,胡宗憲奉密旨已經於今日下晌到了,一直在西苑禁門朝房候見。”
嘉靖:“有人知道他來了嗎?”
呂芳:“回主子,他是奉密旨來的,一路也沒有住驛站,沒有人知道他來。”
嘉靖:“叫胡宗憲立刻進來,把浙江官場這些爛賬給他看。”
呂芳:“是。”
……
前方戰事正緊,一道密旨卻召自己在五天內進京,胡宗憲此時仍然穿著那身風塵仆仆的便服,一個人端坐在朝房裏候見。三個時辰過去了,茶水不斷,食物卻無。兩千裏快馬奔波,已然十分勞累,此時腹中饑餓,閉上眼不禁坐著就入睡了。
“胡大人。”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輕聲響起,胡宗憲的眼倏地睜開了,連忙站了起來。
站在身邊的竟是呂芳!
胡宗憲連忙行下禮去:“下官胡宗憲見過呂公公……”
“不用了。”呂芳連忙攙住他,“知道你辛苦,可沒辦法,皇上正在等著呢。隨我來吧。”
胡宗憲急忙跟著呂芳走了出去。
玉熙宮頃刻間又回複了原來的模樣,兩張紫檀長案靜靜地擺在那裏,算盤和那些太監都不見了,唯有沈一石送來的大木箱這時還剩下了兩口,也已經蓋上而且重新貼上了封條擺在大殿中央。
呂芳領著胡宗憲輕輕地進來了,走到紗幔前。
呂芳:“萬歲爺,胡宗憲來了。”
胡宗憲立刻在紗幔前跪了下來:“臣浙直總督胡宗憲叩見聖駕!”
裏麵傳來了嘉靖的聲音:“進來吧。”
胡宗憲一愣,這裏麵是皇上修醮煉道的精舍,平時除了特詔的方士,隻有呂芳和嚴嵩能夠進去,這時聽皇上叫自己進去,不禁抬起頭望向呂芳,接著惶恐地說道:“臣謹奏聖上,精舍乃聖上仙修之地,外臣不敢擅入。”
呂芳撩開了紗幔一線:“你是個識大體的。皇上萬歲爺說了,這裏平時隻有嚴嵩一個人能進,也是因為嚴嵩用了你這樣的人在撐著大明的江山。因此,他能進,你也能進。遵旨,快進來吧。”
這番話裏藏著多少天心玄機,又含著多少慈愛體恤!胡宗憲一時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一個頭磕下去碰得山響:“是。”爬了起來,慢慢走了進去。
嘉靖盤腿坐在蒲團上,胡宗憲離他約有三尺,跪在那裏。
“仗打得辛苦。”嘉靖的聲調十分平和。
胡宗憲:“盡忠報國,是臣等的本分。”
嘉靖:“聽說戚繼光幾千人打倭寇幾萬人,已經連贏了四仗。打得不錯。”
胡宗憲:“上托皇上洪福,下賴將士用命。還有浙江的百姓也體恤朝廷,有不少義民幫著抗倭。”
嘉靖:“就是官場貪墨,後援不濟!是嗎?”
胡宗憲沉默了。
嘉靖兩眼又閃出光來,緊盯著他:“公忠體國,實心用事,這都是你的長處。太圓滑,不肯得罪人,放任下屬跟朝裏的人通同貪墨,視若不見!現在打仗沒有了軍餉,你這個總督怎麼當?”
胡宗憲的頭又磕了下去:“微臣本不是封疆之才。三月臣陛見的時候就曾經請辭。”
“不要拿請辭當借口!”嘉靖的聲調嚴厲起來,“什麼‘水清濯纓,水濁濯足’這一套在我大明朝用不上,朕還不是濁世昏君!”
胡宗憲趴在那裏:“微臣萬不敢有這般心思。”
嘉靖:“那是什麼心思?你管的地方已經貪墨成這個樣子了,你就不知道?”
胡宗憲:“官場貪墨已非一日,臣也有耳聞。”
嘉靖:“為什麼不給朕上奏?是怕得罪嚴嵩,還是怕得罪嚴世蕃!”
胡宗憲又沉默了。
嘉靖:“回話!”
胡宗憲:“是。回皇上,臣雖為浙直總督,但職有所司,許多事情也不一定全清楚。”
嘉靖:“那好。朕現在就讓你都看清楚了。呂芳。”
呂芳:“奴才在。”
嘉靖:“帶他到禦案前看那些爛賬。”
呂芳:“是。胡大人,起來吧。”
胡宗憲又磕了個頭,兩手撐地站了起來。
呂芳就在他身邊:“來吧。”說著便領著他向擺著賬單的禦案走去。
體力心力都已用到極限,胡宗憲這時突然覺得麵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眼睛有些發黑,兀自強撐著跟著呂芳那個模糊的身影向禦案走去,剛走到禦案邊便感覺撐不住了,立時便要倒下去,連忙雙手扶住了案沿。
“胡大人!”呂芳一驚。
胡宗憲依然扶著禦案,但答不出話來。
呂芳連忙過來扶住他。
嘉靖也驚動了:“怎麼了?”
呂芳:“主子。大暑的天,幾千裏趕來,在朝房又候了這麼久,從中午到現在沒進過食,他這是累的。吃點東西就好了,主子不要擔心。”
嘉靖:“扶他坐下,端朕的蓮子羹給他喝一碗。”
呂芳:“是。”答著便去扶胡宗憲。
胡宗憲雙手緊緊地抓住禦案邊沿:“公公,為臣怎麼能坐禦座!”
呂芳不再強他,奔到一個裝有好大一塊冰的金盆邊,從盆裏端出一個瓷盅,揭開了蓋子,又走到胡宗憲麵前。
胡宗憲兩手依然緊緊地抓住禦案邊沿穩住身子,沒有辦法去接那碗。
呂芳:“皇上有恩旨,你就坐著吃吧。”
胡宗憲依然強撐著站在那裏。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呂芳和胡宗憲:“指揮千軍萬馬的人,就讓他站著喝,他撐得住。”
一句話就像灌注了一股莫大的生氣,胡宗憲立刻鬆開了雙手,接過了呂芳手中的碗,雙手捧著一口將那碗蓮子羹喝了下去。喝完了那碗湯又雙手將碗遞給呂芳,人居然已穩穩地挺立在那裏。
跟嘉靖跟了幾十年,呂芳就是在這些地方由衷地佩服這位主子,什麼樣的人他都有不同的辦法駕馭。輕輕的一句話就將一個要倒下去的人說得又挺立在那裏,呂芳望了一眼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點了點頭,示意他去看賬。
胡宗憲轉過身子,目光望向禦案上的賬單,開始一路看去。
嘉靖這時又閉上了眼,在那裏打坐。
胡宗憲的目光越看越驚了!盡管心裏早就有底,可看了這些賬依然觸目驚心,屏住氣看完後怔怔地愣在那裏。
“看完了?”嘉靖睜開了眼。
胡宗憲幾步又走到嘉靖麵前,跪了下來:“觸目驚心,臣難辭失察之罪。”
嘉靖望著他:“五任巡撫、三任總督還有布政使、按察使衙門,那麼多人就你一個人沒貪。當然最多也就是失察的罪了。”
胡宗憲:“失察誤國,也是重罪。”
嘉靖:“你又不在內閣,更不是首輔,誤國還算不到你頭上。”
這便是在暗指嚴嵩了!胡宗憲一驚,不敢再接言。
嘉靖:“一個浙江盯著一個織造局二十年便貪了百萬匹絲綢,還有兩京十二個省,還有鹽茶銅鐵瓷器棉紗,加起來一共貪了多少?嚴嵩這個首相當得真是值啊。”
胡宗憲真的驚住了,跪在那裏,望著嘉靖。
嘉靖:“做人難,做官難,都不難。不做小人,做個好官,這才難。嚴嵩對你有知遇之恩,你不願背恩負義,這是不願做小人,朕體諒你。可不要忘了,你做的是我大明的官,不是他嚴嵩的官!朕再問你一句,今年五月淳安、建德發大水到底怎麼回事?”
胡宗憲:“馬寧遠有供詞在,微臣已經呈交朝廷。”
嘉靖:“馬寧遠的供詞隻有天知道。朕現在要問你,新安江大堤是怎麼決的口子?”
胡宗憲突然昂起了頭,激昂地答道:“皇上,臣有肺腑之誠瀝血上奏!”
嘉靖:“說!”
胡宗憲:“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疆域萬裏子民百兆,皇上肩負祖宗社稷,治大國如烹小鮮!今年正月,韃靼從河西渡冰河犯山西,順天府百萬軍民缺糧;二月,山東濟南府饑荒;三月,京師又饑荒;四月,山西又饑荒;五月,東川土司內亂;閏五月,江西流民叛亂攻泰河,四川苗民叛亂犯湖廣界。本月,山西、陝西、寧夏又地震,死傷軍民無算。何況東南沿海倭寇的戰事又已到了決戰時刻!國事艱難如此,倘若興起大獄,牽及內閣和六部九司,天下立時亂了!皇上現在問及新安江大堤決口之事,臣無言以對,也不可言對。懇請朝廷在適當的時候再行徹查。臣的苦心不隻是為了嚴閣老的知遇之恩。嚴嵩當政二十年,到底貪了還是沒貪,是別人打著他的牌子在貪還是他自己有貪賄行為,皇上比微臣更了解他。”
嘉靖緊緊地盯著他,好久轉向呂芳:“呂芳。”
呂芳:“奴才在。”
嘉靖:“知道什麼叫公忠體國了嗎?這就叫公忠體國。”說到這裏轉向胡宗憲:“好。衝著你剛才這一番奏對,朕現在就不追問新安江決堤的事了。說到嚴嵩,朕也不比你更了解。你想開脫他,朕也想開脫他。可真能開脫的隻有他自己。你現在就帶著這些爛賬連夜去見嚴嵩。不要說是朕叫你去的,也不要說已經見過朕了,就說奉朕的密旨來陳奏東南抗倭的事,順便把你在浙江查出的這些賬送給他看。”
胡宗憲更驚了:“皇上,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微臣寧願以坦蕩麵對君父麵對內閣。皇上命臣這樣做為的什麼,臣懇請明示。”
嘉靖:“朕叫你這樣做就是為了不失臣!叫你這樣做,就為了看一看朕還有你是不是都認錯了人。”
胡宗憲又愣在那裏,好久才說道:“回皇上,今年三月臣進京的時候曾經去拜見嚴閣老,便被拒之門外。臣這個時候夤夜求見,他也不會見臣。”
嘉靖手一揮:“上次他不見你的事朕知道。不是他不見你,是嚴世蕃不讓你見他。現在朕已經叫嚴嵩讓嚴世蕃搬出去了,這次去你能見到他。”
幾十年宦海生涯,胡宗憲也算把朝局把官場看得十分透徹了,但這樣的事,出自皇上的安排,而且安排得如此周密,還是讓他十分震驚。領不領旨,此時心裏一片空白,懵在那裏。
呂芳插言了,大聲說道:“胡大人,皇上這一片苦心你還不明白嗎?”
胡宗憲醒悟了,隻好磕下頭去:“臣遵旨。”
嘉靖望著呂芳:“他出不了宮了。你送送他。”
送走胡宗憲,呂芳回到玉熙宮,見嘉靖仍在閉目打坐,便到龍床邊去給他鋪設被褥。鋪完了被褥,又端來了那盆水,輕步放到嘉靖麵前,絞好了帕子:“主子,快子時了,該歇著了。”
“你說這個胡宗憲到底是個什麼人哪!”嘉靖沒有睜眼,更沒有去接那塊手帕,卻突然問道。
呂芳的手停在那裏,想了想答道:“奴才隻好打個比方,不一定恰當。”
“說。”嘉靖睜開了眼望著他。
呂芳:“依奴才看,他就像個媳婦。”
嘉靖:“怎麼說?”
呂芳:“上麵有公婆要孝順,中間有丈夫也得顧著,底下還有那麼多兒女要操勞。辛苦命,兩頭不討好。”
“像。”嘉靖的嘴角邊也露出了笑紋,可很快又隱去了,“他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呀。兩京一十三省,東牆修好了,西牆又倒了,現在換了嚴嵩,別人未必也能當好這個家。但願有些事嚴嵩也是被人家瞞了。”
呂芳:“聖明不過主子。如果連胡宗憲這樣的人現在也不願嚴嵩倒了,就說明還不是時候。關口是要弄清楚,嚴世蕃他們到底瞞著嚴嵩還幹了些什麼。不查出鐵證,還真不好動他們。”
嘉靖沉默在那裏,良久,突然又問道:“沈一石的賬上記著二十年給宮裏送了二百一十萬匹絲綢。這些絲綢都用在了哪些地方,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那些奴才是不是也有貪墨,你也要查!”
呂芳:“回主子,奴才已經布置人在查了。都子牌時分了,主子該歇著了。卯時還要見嚴嵩呢。”
“要歇你歇著去。朕就坐在這裏等他們。”說著,嘉靖打好了盤坐,閉上了眼睛。
呂芳無聲地歎息了一下,隻好搬過來另外一個蒲團放在嘉靖身邊的矮幾旁的地上,盤腿坐下,閉上眼陪著他打起盹來。
嚴嵩是被人從床上叫起來的,這時披著一件長衫,靜靜地站在書房裏,等著胡宗憲進來。
先送進來的是嚴府家人抬著的那兩個大木箱,擺放在書房中間,家人們便退了出去。
胡宗憲這才慢慢走了進來,站在門邊望著嚴嵩。
嚴嵩的目力早就不行了,盡管門房先送來了胡宗憲的帖子,可這個時候胡宗憲突然從東南抗倭的戰局裏出現在自己麵前,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睜大了昏花的老眼靜靜地望著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
時間已是半夜,起了涼風,從門外吹進來,把嚴嵩那頭已經由白轉黃的疏發吹得淩亂地飄著。
胡宗憲心中一酸,這才想到跪了下去:“受業胡宗憲拜見閣老。”
聽到聲音,嚴嵩這才知道真是胡宗憲來了,卻仍然問道:“是汝貞嗎?”
胡宗憲:“回閣老,是弟子。”
各種各樣的猜測和預想這時都沒有,嚴嵩呈現出來的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那種真正的平靜:“來了好,來了就好。坐下,慢慢說。”說著自己在身後的躺椅上先坐下了,又伸出手指了指身邊的椅子。
“是。”胡宗憲磕了個頭,站起來在嚴嵩身邊坐下了,定定地望著他。
嚴嵩也望著他,伸出了手。胡宗憲愣了一下,接著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放在嚴嵩的手掌裏。
嚴嵩是在等著胡宗憲說話,胡宗憲卻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的手這樣似握非握,一時沉默著。
“我八十一了,你也有五十六了吧?”嚴嵩先開口了。
胡宗憲:“是。弟子今年虛歲五十六。”
嚴嵩:“你的頭發也白了不少了?”
胡宗憲:“是。就這幾年,白了七成了。”
嚴嵩:“白頭師弟,見一麵都難了。”
胡宗憲望著嚴嵩蒼老的麵容:“恩師,三月進京的時候,弟子曾經來過……”
“不要說了。”嚴嵩打斷了他,“是嚴世蕃不讓你進來,我都知道了。”
又是一陣沉默,嚴嵩握緊了胡宗憲的手:“在這個世上,有時候弟子比兒子還好啊。這一次你是奉密旨進京的吧?”
胡宗憲沉吟了一下,才答道:“是。皇上要過問東南抗倭的戰事。”
嚴嵩:“東南半壁都在你肩上哪!聽說打得很難,打得也很好?”
胡宗憲:“這是弟子能幹的最後一件大事了,再難也得把倭寇平定下去。”
嚴嵩黯然了:“還是不要這樣想。我用的人裏也隻有你最能擔大任,朝廷用你一天就應該幹一天。問你一件事要如實告訴我。”
胡宗憲:“恩師請問,弟子一定如實回話。”
嚴嵩:“你去應天向趙貞吉借糧,他是怎樣借給你的?是你一去他就願借,還是你以調軍糧的名義他沒有辦法才借給你?”
胡宗憲:“回恩師,不管怎樣,趙貞吉還是把南直隸的糧借給了浙江。各人都管著一個省,他也有難處。”
嚴嵩:“什麼難處?是不是上麵有人給他打招呼,不讓他借糧給浙江?”
胡宗憲又沉默了一下:“恩師,弟子但知實心用事,沒有根據的事,弟子不敢妄加猜測。”
“你真是會做媳婦兩頭瞞啊!”嚴嵩歎了一聲,“其實,我也隻是個媳婦,比你長一輩罷了。但凡能夠瞞過去,我也想瞞。可瞞來瞞去,最後還是把自己給瞞了。汝貞,媳婦這麼難當,隻有我們師弟深知其苦。可偏有那麼些人還要爭著來當這個媳婦。徐階要爭我這個媳婦當,趙貞吉也想爭你這個媳婦當,他們真要爭,到時候我會讓給他,平定了倭寇,你也讓了吧。”
胡宗憲倏地抬起了頭望著嚴嵩,哪敢接言,隻好仍沉默著。
一番強忍唏噓的感慨,一番心潮難平的沉默,嚴嵩的目光這才昏昏地望向擺在廳裏的那兩口木箱:“這兩口箱子是你帶來的?”
胡宗憲:“是。”
嚴嵩:“汝貞啊。二十年了,我什麼時候要過你的東西。每次進京,我都給你打招呼,什麼東西都不要送。我用你,從來沒有這些心思,隻是為國用賢。他們都說,我嚴嵩就憑著能寫一手好青詞,逢迎皇上。真這樣,內閣首輔這個位子我能坐二十年嗎?兩京一十三省,戰亂災荒官場爭鬥,哪一件事情靠寫青詞能夠平息下去?靠的什麼,主要靠的是有你這樣的人在底下撐著啊!汝貞,用人各有不同,從一開始我就是以國士待你,對你我要全始全終!走的時候,把箱子帶出去。”
胡宗憲心裏一陣激動又一陣酸楚,眼睛終於濕了:“恩師,這兩箱東西不是禮物。”
“哦?”嚴嵩慢慢望向了他,“是什麼?”
胡宗憲:“是賬冊。”
嚴嵩立刻沉默了,顯然在那裏急劇地想著,好久才又望向他:“是抄沈一石的賬冊?”
胡宗憲:“是。”
嚴嵩立刻問道:“抄出了多少財產?”
胡宗憲低沉地答道:“二十五座織房可織絲綢一萬零九百六十匹,庫存絲綢一百匹,現銀一萬餘兩。”
嚴嵩一下子懵了,坐在那裏,虛虛地望著前方。
胡宗憲立刻感覺到嚴嵩剛才還有些溫熱的手一下子變得冰涼,立刻握住了他:“閣老,這個結果也不是意外中事。先不要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