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有祿:“堂尊,這麼大的事,你不能壓到我頭上。”

海瑞:“我是知縣,我來之後所有的事我擔。我來之前造成的事必須你頂!你現在就去,跟淳安的大戶借糧,也不要你借多了,借足三天的賑災糧,就沒你的事。”

田有祿:“我、我怎麼借?”

海瑞:“以縣衙門的名義借,你去借,我來還。”

田有祿好不彷徨:“我、我也不準一定能借到。”

海瑞:“借不到,你就趕快帶著家人逃走吧。”

田有祿:“這、這是怎麼說?”一邊說著,一邊趕緊向外麵走去。剛走到大堂口便嚇得一哆嗦——原來就在這時,外麵發出了大聲的哄鬧,午時三刻已經到了!

“完了,完了,午時三刻過了。”那田有祿嘟噥著,哪敢再走大門,折向走廊,向側門走去。

徐、蔣二千戶也明白了,目光都慌忙望向了堂中那個滴漏。

滴漏的木牌上露出了“午時三刻”!

海瑞:“午時三刻已經過了。先把一幹人犯押到縣衙大牢。然後立刻向上司衙門送稟報!”

這一下,田有祿等人可真沒得說的了。

糧食借到了,胡宗憲稍稍鬆了口氣。加上一路順風而行,他的氣色顯然要比在應天時好了許多。

“你這次見了皇上,他的眼睛怎麼樣?仔細想想。”李時珍坐在大船客艙矮幾右側的船板坐墊上,緊緊地望著胡宗憲。

胡宗憲在冥神想著:“眼睛還是有光,沒有昏眊的症狀。”

李時珍:“眼珠上紅不紅?”

胡宗憲想著:“好像眼白有些紅。”

李時珍神情肅穆了:“眼袋,眼珠下麵的眼袋呈不呈青色?”

胡宗憲又想了想:“有些青。”

李時珍的目光望向了艙外:“都是水銀中毒的症狀啊……”

“要不要緊?”胡宗憲關切之情立見。

李時珍:“要是每天還服丹,保養得再好,也就三年五載。”

胡宗憲怔在那裏,慢慢的,眼中有些濕了。

李時珍也長歎了一聲:“在太醫院我就說過,勸皇上不要信那些方士之術,猶不可服方士的丹藥。正因為這個,在那裏待不下了。”

說到這裏,李時珍站了起來,在大客艙裏慢慢踱著:“灰心。也不是我說你們,滿朝的大臣,還有那麼多以理學自居的名臣,就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沒有一個人去勸皇上遠離那些方士邪術。以嚴嵩為首,幾個大學士,一個個爭著給皇上寫青詞,逢君之惡!大明朝的氣數,我看是差不多了。”

胡宗憲的眼低了下去。

李時珍:“胡部堂,問你一句話,你不要在意。”

胡宗憲慢慢又抬起了目光,望向李時珍:“李先生請問。”

李時珍不看他:“你是個有才的,心裏也有社稷和百姓,為什麼要去依附嚴嵩?”

胡宗憲萬沒想到他會如此發問,一下又怔在那裏。

李時珍:“我雖然已在江湖,但躲不了,依然還要被這個王爺那個大員請去看病,聽到說你的不少,你想不想聽?”

胡宗憲緊望著李時珍:“先生請說。”

李時珍:“先說好的。給你是八個字的評價,知人善任,實心用事。用戚繼光,逐倭寇於國門之外,東南得定。修海塘,減賦稅,鼓勵紡絲經商,百姓賴安。就憑這些,千秋萬代,名臣傳裏本應該少不了你胡宗憲的名字。”

胡宗憲的目光又慢慢低了下去。

“不好的我不說你也知道。”說到這裏,李時珍突然激動起來,“衝著這一次你為了浙江的百姓,先是抗上,現在又到處籌糧,我送你一句旁觀者清的話,嚴嵩、尤其是嚴世蕃倒台就在這一兩年之間。你不能夠隻是一味地以功抵過。”

胡宗憲又望向了李時珍。

李時珍也深深地望著他:“大義者連親都可以滅!你應該站出來向皇上揭示他們的大奸大惡!”

胡宗憲:“先生,我答你一句,你不要失望。”

李時珍已經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情。

胡宗憲:“誰都可以去倒閣老,唯獨我胡宗憲不能倒閣老。”

李時珍:“為何?”

胡宗憲:“我可以不作名臣,但不能夠做小人!”

李時珍緊望著他,良久才點了點頭:“知道重用你這樣的人,嚴嵩還是有過人之處啊!”

“部堂,李先生。”譚綸從艙外進來了,一臉的嚴峻。

胡宗憲望著他。

譚綸也隻是望著他。

胡宗憲慢慢站了起來,對李時珍:“失陪,先生穩坐。”

胡宗憲和譚綸走出了客艙。兩人走到了大船的船頭,親兵隊長領著幾個親兵立刻跑到船舷兩邊。

“波譎雲詭。”譚綸在胡宗憲身邊急迫地說道,“先是高翰文在第三天的議事時被他們逼著簽字,當堂昏厥了過去。接著報是淳安的災民通倭,叫海瑞立刻去處決人犯。”

胡宗憲一震:“人殺了沒有?”

譚綸:“海瑞沒有行刑。當場將人犯都押到了大牢裏,說是通倭的案子有天大的漏洞,派人送來了稟報,請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臬司衙門去共同審案。”

胡宗憲的嘴閉緊了,在那裏急劇地想著。

譚綸:“另外還有呈報,沈一石公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運著糧船去淳安建德買田,算日子,今天應該已經到了。”

“這一天終於來了。”胡宗憲語氣十分沉重,“閣老、小閣老、裕王還有徐、高、張都要攤牌了。”說完這幾句,他激憤起來:“為什麼要把皇上也牽進來!公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賤買百姓的田,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譚綸:“狗急跳牆嘛!鄭泌昌、何茂才知道自己陷進去出不來了,昏了頭。”

胡宗憲:“還有那個沈一石,他是靠著織造局發家的,為什麼要和鄭、何二人攪在一起?”

譚綸:“就這一點,我也看不透。部堂,眼下最要緊的是淳安。海瑞不殺人,顯然是冤案。這個時候還逼著災民賣田,立刻就會激起民變。海瑞一個人在那裏,頂不住。”

胡宗憲搖了搖頭:“再往深裏想想,出了這個變故,鄭泌昌、何茂才會幹什麼?”

譚綸想了想:“要是通倭的案子是他們假造的,就會殺人滅口。部堂,必須你親自去。隻有你才鎮得住局麵。”

胡宗憲又搖了搖頭:“我不能去了。商量好了以後,便叫船靠岸,我得立刻走陸路去戚繼光大營。”

譚綸一驚:“部堂的意思倭寇會舉事?”

“內亂必招外患哪!”胡宗憲緩緩地說道,憂慮的目光投向了遠方。

事實證明了胡宗憲的擔憂不無道理。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我踹死你狗日的!”

在巡撫衙門大堂上,何茂才氣急地罵著一腳踹向那蔣千戶的肩頭。

蔣千戶一條腿跪著,見他一腳踹來,管兵的人,手腳還是敏捷,便本能地一閃,何茂才一腳踏空,沒站穩,自己倒栽了下來,蔣千戶不敢躲了,跪在那裏雙手往上一撐,將他扶住。

鄭泌昌坐在那裏早已煩得要死,見何茂才又如此鬧騰,兩條眉立時皺到了一起。

“啪”的一聲,何茂才這時又氣又急,被他扶住後,反而又是一個耳光扇去,那蔣千戶這回不躲了,挺著挨了一掌。

何茂才氣喘籲籲:“兩個千戶,帶幾百兵,幾個人犯都殺不了,朝、朝廷養你們這些人幹什麼吃的!”

蔣千戶這時也來了倔勁:“他是監斬官,大人們又不給我們指令,我們也沒有斬決人犯的權。”

“你們就不會讓他勾朱?”何茂才知他說的是理,說這句話時雖仍然疾言厲色,顯然已沒有了剛才那股氣勢。

畢竟是心腹,蔣千戶這時神情鎮定了下來,不再分辯,抬著頭說道:“大人,這個人是個不要命的,這回是豁出來跟省裏幹上了。那邊還派了人去稟報胡部堂,屬下以為這件事鬧大了,大人們得趕快拿主意。”

“你先下去。”鄭泌昌插言了。

蔣千戶:“是。”行了個禮,站起來走了出去。

何茂才那兩隻眼一下子空了,腦子裏顯然在亂想著,慢慢望向鄭泌昌。

“你說,怎麼辦吧?”鄭泌昌問他了。

何茂才:“你死我活了,還能怎麼辦?他不殺人,就隻有殺了他!”

鄭泌昌:“怎麼殺?”

何茂才:“刀砍斧劈,毒藥絞繩,哪條都行!”

鄭泌昌:“我問你用什麼理由殺他?”

何茂才:“通倭,擾亂國策,哪條理由都可以殺他。”

鄭泌昌歎了一聲:“大帽子不管用了,說個實的。”

何茂才:“還要怎麼實?倭寇都上了刑場,午時三刻監斬官竟敢縱放人犯,這一條就是死罪。”

“就這一條站不住。”鄭泌昌聲調也有些急躁起來,“沒有口供,沒有案卷,清晨抓的人,上午稟報就到了杭州,還說是十幾年的刑名,你們怎麼就會露出這麼大一把柄讓人家拿著!”

何茂才被鄭泌昌這一番話說愣在那裏,心裏更氣更急,大熱的天那汗便滿臉流了下來,折回椅子邊從茶幾上抓起扇子使勁地扇了起來。

“牢裏那十幾個倭寇放了沒有?”鄭泌昌盯著何茂才。

何茂才答道:“還沒有。”

鄭泌昌:“不能再放了。還有答應倭寇的絲綢也不能再給了。”

“那就隻有立刻將那個井上十四郎,還有那些刁民在牢裏做了!”何茂才眼中又露出了凶光,“然後就以這一條立刻將海瑞拘押!”

鄭泌昌:“派誰去做?”

何茂才:“叫蔣千戶立刻就走,他和徐千戶一起做。”

“你呀!”鄭泌昌長歎了一聲,“兩個千戶能夠拘押知縣嗎?”

何茂才拍了一下自己的頭:“要命。可我們倆現在也不能攪進去。”

鄭泌昌:“叫高翰文去。”

何茂才目光一亮。

鄭泌昌:“叫蔣千戶、徐千戶先去做第一件事,叫高翰文後腳趕到,讓他去拘押海瑞。一定要趕在胡宗憲到淳安之前做定。”

何茂才終於明白了:“正好,買田的事就讓高翰文和沈一石在那裏辦了。”

鄭泌昌:“這可是最後一步棋了。做不好,你和我就自己坐到囚車上去吧。”

為了舒緩氣氛,鄭泌昌特地在上燈以後穿著便服來到了杭州知府衙門。這時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煦煦地望著高翰文,一臉的溫和。

高翰文當然也隻能便服見他。文人風骨,知道自己這一次所經的挫跌,都與眼前這個人有關,因此雖然是病體虛弱,高翰文卻強挺著身子正坐在那裏,絲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服和外表的冷漠。

“該說的我都說了。”鄭泌昌溫言說道,“按理應該讓你再歇息幾天。可事關國策,淳安和建德那邊明天隻能讓你帶病服勞了。好在是走水路,我也給你找了個好郎中,陪你一路去。事要做,病也還得要養。”

“我會去的。也不要什麼郎中。”高翰文竟回答得如此幹脆。這倒讓鄭泌昌怔了一下,不禁盯望向他,像是要看出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麼。

高翰文的臉漠漠的,鄭泌昌一時還真看不出他的心思。

鄭泌昌:“高學兄,這一去可是要施行改稻為桑的國策。淳安、建德無論如何在六月要把桑苗插下去。”

高翰文:“‘以改兼賑’的奏議是我提的,我知道該怎麼做。”

聽他這樣一說,鄭泌昌心裏又沒底了:“織造局的糧可是已經運到災縣去了,買不了田,插不下桑苗,高府台,後果如何你應該清楚。”

高翰文站了起來:“中丞,如果無有別的吩咐,屬下該準備行裝了。”

“好,好。”鄭泌昌虛應著,也隻好站了起來,“還有,明天省裏會派兵護衛你去。大熱的天,最好趕個早涼。”

高翰文:“有病在身,我就不送中丞了。”

這可是官場的失禮,鄭泌昌一怔,立刻又說道:“不必拘那個禮了。”說著獨自走了出去。

高翰文又一個人慢慢坐了下去,聽不到鄭泌昌的腳步聲了,他才虛弱地喊道:“來人。”

一個隨從走了進來。

高翰文:“打桶水來。”

那隨從怔了一下:“大人,要熱水還是要涼水。”

高翰文:“打桶井水,把地洗了。”

“是。”那隨從又望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隨從才走了出去,一個書吏又急匆匆地進來了,輕聲喚道:“大人。”

高翰文慢慢望向他:“說吧。”

那書吏:“織造局來人了。”

高翰文竟無任何反應。

書吏:“奇怪,是從後門來的,像是有意要回避鄭大人。說是有要緊的事要見大人。”

高翰文:“來吧。讓他們都來吧。”

那書吏見他神情異樣,小聲地回道:“大人要是身體不適,小的就去回了他?”

高翰文:“我說了身體不適嗎?”

“是。”那書吏急忙走了出去。

隨從提著水桶進來了,知是要洗地,水麵上還浮著一個瓢。

高翰文:“那把椅子,和麵前這塊地都洗了。”

“是。”那隨從舀起一瓢水便從鄭泌昌坐過的那把椅子背上淋了下去。

要洗地了,那隨從對高翰文:“大人,小的要洗地了,大人是否先進去歇著?”

高翰文:“我這邊是幹淨的,洗那邊就行。”

那隨從隻好舀起水,離著高翰文遠遠的,小心翼翼地將水潑了下去。

“慢著。”那個書吏在堂口喊了一聲,那隨從便停了手。

那書吏疾步走了進來,對高翰文:“大人,織造局的人來了。”

正說話間那人自己已經走了進來,大熱的天還披著一件罩帽的黑緞子鬥篷。

高翰文望向了他。

那人徑自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取下了頭上的罩帽——竟是楊金水!

高翰文不認識他,那書吏和隨從顯然也不認識他,但見他頭上戴著鑲金絲的無翅紗帽,便都是一怔。

楊金水對那書吏和隨從:“我有些要緊的事要跟高府台說,你們都下去。”

這是天生的氣勢,那書吏和隨從也不待高翰文吩咐,便都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