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痕本來在頌經,可是,女兒的話使她沒有辦法不暫停。
她知道女兒怨恨父親,卻沒有想到,女兒對父親的恨竟是如此之切、如此之厚。她不知道怎麼辦。
她出生在一座大宅子裏,在父母的百般疼愛之中長大,長成一十八歲便嫁給了泠玖炎,住到了如今這座不希望女人頻繁出入的大宅子裏,再然後,她躲在一間寢室之中一遍遍地頌經,而她所頌的經裏沒有教人怎樣消解怨恨的。她已經沒有娘家了,她的父母雙親早已過世,銀家那座大宅子早已成了一座枯宅,她回去,誰也見不到。
——可是,真的要離開嗎?離開泠家,離開泠玖炎?這間寢室,她已經住了將近二十年了;泠玖炎,她已經嫁了將近二十年了。
“……母親,您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您還留戀這間小小的寢室嗎?難道這樣的牢獄,這樣的一成不變的生活,還沒有令您厭倦嗎?”旋眸緊緊抓住母親的手,懇求,“母親,跟女兒走吧!跟女兒一起,永遠離開這個可恨的地方,永遠離開這裏的所有的可恨的人!”
銀痕的心在動,但是,卻並非因為離開泠家的誘惑。頌經是她自己選擇的,點燃檀香也是她自己選擇的,她早已習慣了如今這樣的生活,她不想有任何的改變。她從沒有想過要離開泠家,也沒有想過要離開女兒。即使是女兒將來嫁做人婦,也會依舊住在泠家大宅裏。可是她卻知道,女兒如今的決定,她是改變不了的。她的心在動,其實是在疼。還有機會再見嗎?骨肉之親,從此相隔千裏萬裏。
“……母親,您留在這裏,就會和女兒分離,您舍得嗎?我是您唯一的女兒,是在無數泠家人當中唯一真正珍貴您的人,您舍得嗎?”旋眸的淚水在湧,“母親,我不想和您分離,不論是生還是死,不論是富貴還是貧窮,女兒都不想和您分離!母親……”
旋眸的眼前是一片絕對的黑暗,她看不見母親的麵容,她不知道母親正在想著什麼,她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說服母親,她不知道怎樣做才能消解心裏的痛楚。她恨那個男人,那個給了她生命卻不珍惜她的男人,那個把她的生身母親冷落了將近二十年的男人。她一直哭。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裏,不停地流淌出清澈的晶露。
銀痕很心疼。她幾乎就要答應了,答應跟著女兒走,答應離開泠家,離開西沃,但實際上,她隻是如此想想而已。但是,她打算把一些事實告訴女兒。這些事實,她如果說出口,便不用嚐受隱瞞的痛楚;她如果說出口,她親愛的女兒便不會如此憤恨自己的生身父親。可是,她剛剛從蒲團上站起身,剛剛轉身想要把女兒擁在懷裏,剛剛想把那些事實說出口的時候,卻不由地愣怔住了。她竟然會看見他,那個已經許久,不,已經多年不曾到她的寢室裏來的人。他來了多久了?
“……母親!母親!……”
“你的母親不會跟你走的!”泠玖炎這樣突然的說話。
銀痕看見泠玖炎的眼神,硬生生地把話咽了回去。她看向女兒。看見女兒的驚訝,她很心疼,可泠玖炎對她的警示,她決不能視而不見。他們隱瞞了一十六載,都是為了女兒平靜地成長。
而驚了的旋眸立刻終止了哭泣,終止了祈求。她恨自己的哭泣。如果沒有哭泣,她便不會暫時喪失了靈敏的嗅覺,便不會對泠玖炎的到來一無所知。
“你跟茶昶皇子走,日後便是王妃,便是皇親。你有你自己的榮華富貴,你的人生不在西沃,不在泠家,但是你的母親不一樣。銀痕生是泠家的人,死是泠家的鬼,她的根在西沃,不在京城。”泠玖炎的語氣很冷硬,旋眸聽得出來,但她看不見他的冷硬的麵容。她更看不見在冷硬的語氣和麵容之下掩藏著的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