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很大,弧線很好,睫毛很長、卷而上翹,瞳仁漆黑通透。漂亮,相當地漂亮。所有見過她的人都這樣誇讚。她的母親告訴過她,當年她出生的時候不哭也不鬧,隻是緩緩轉動著眼睛,似乎是在打量著這個人間。大家都認為很奇異,而她的父親卻很高興,並且為她取名,旋眸。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雙萬分漂亮的眼睛竟是天帝一個不經意間的玩笑。她看不見一絲色彩,看不到一絲光亮;她能聽到人們的讚歎聲,和隨之而來的惋惜聲,卻看不見他們麵上哪怕一丁點的表情。她的眼睛,漂亮的大眼睛,卻竟是茫然的,沒有一絲的閃亮。她的眼前,是一片絕對的漆黑。
她的父親膝下無子,而她是偌大的泠氏府邸裏唯一的一位小姐。父親派遣出去的很多的人跑遍了天南海北訪得無數名醫,父親貼出告示,設下了重賞,可是,已經一十六載了,整整一十六載了,她的眼前依舊是一片絕對的漆黑。
她的父親已經無可奈何地放棄了,而她的母親卻為她日夜祈禱。
她的雙耳相當地靈敏,隔著紗窗,隔著木門,隔著牆壁,甚至遠在數丈之外,她都能夠聽得一清二楚,所以,女仆們曾經的竊竊私語,她聽到了。她把零碎的話語串聯在一起,由此來了解她的父母的故事。她的母親,銀痕,生得絕世美麗,在花般妙齡嫁得一位英俊闊少。她以為她是萬般的幸運,當時所有的人也都以為銀痕小姐和玖炎公子是天作之合,他們的婚姻會成為佳話,永遠流傳下去,可是,結縭數載,那受萬千紅顏或羨慕或妒恨的銀痕小姐卻依舊腹部平平。銀痕小姐急了,玖炎公子急了,泠氏家族裏的長輩們更急。玖炎公子的妾室越來越多,她們之中,沒有一個的美麗容顏能夠和銀痕小姐的相提並論,她們在銀痕小姐麵前,永遠都隻會側著身子,側著顏麵,可是,她們懂得很好的辦法,她們能夠把一家之主,把那將萬千紅顏迷惑得神魂顛倒的玖炎公子絆留在自己的房裏,一享風流闊少的絕樣的溫存。
她天生目盲,看不見所有的東西,也就無從用眼睛來猜測母親當年是怎樣的豔冠群芳,也不知道父親所謂的英俊與瀟灑到底是怎樣的模樣,更不知道,外麵那些妖嬈的、曾經寧願放棄被選為秀女然後入宮等著伺候皇帝的機會、也要求得玖炎公子的青睞然後嫁入泠家的紅顏們,是懷著怎樣的心態數著眼角日漸增多的細紋,慨歎著自己多年無望的等待。她不知道,也不能理解,更不習慣那諸多的姨娘們在距離她的閨房很遠的地方,便嚷嚷著,彼此炫耀自己帶了什麼樣的禮物來送給雖然目盲卻是泠家上下奉若至寶的大小姐。她們用她的父親賜予她們的寶貝換成送給她的禮物,隻可惜,不論禮物多麼昂貴、多麼精致,她都看不見,也就難以品評優劣。她隻能應付著一大群的姨娘們,希望她們能夠盡快地撤離她的閨房,然後,她好把這些她隻能摸摸的禮物,賞給盡心盡力服侍她的下人們。
她不喜歡,甚至討厭這一群的姨娘,因為她們奪去了她的父親對她的母親的疼惜與愛戀。她永遠都記得,因為她們陸續地嫁入泠家,她的母親獨守空房的日子,便沒有一刻的消停,除了那一晚。那一日,是銀痕的壽辰;那一晚,是多年以來的唯一的一次,玖炎公子走進自己正室的寢室。不是因為憐惜,玖炎公子曾經的萬般溫存,都已經被年輕的妖嬈的紅顏們霸占了。泠氏是很有規矩的家族,泠氏上下都必須遵循祖訓,即使是早已繼承家業成為泠氏最高的掌權人的玖炎公子,也不能例外。玖炎公子把結發正室冷落多年,本該接受家族裏的長輩們的質責,如果他在正室的誕日仍舊以“無後”為由浪蕩在外,那他就有潛力成為泠家有史以來最為叛逆的子孫。他施舍了結發妻子一夜。而這一夜的存在,竟使她獲得了降落這個人間的可能。
她從奴仆們的竊竊私語中還得知,她在母親的腹內逐漸成長的日子裏,銀痕小姐終於重又得到了玖炎公子的千般嗬疼。玖炎公子對子嗣的渴盼,遠遠超乎對任何一位妻妾的愛憐。他發過誓,如果銀痕能夠為他、為整個泠氏家族誕下一個男丁,他會毫不猶豫地遣散所有的妾室,會把萬千寵愛都施與銀痕一人。她不是男兒身,卻有一個片刻使得父親想要把她培養成泠氏家族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性繼承人,而一雙漂亮異常卻竟然失去了應有的功能的眼睛,逼迫著父親打消這樣的念頭。
她不是男兒身,她天生雙目失明,所以,玖炎公子有足夠的理由繼續流連花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