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是紹興人,當時紹興府管轄八縣,我的家鄉餘姚正屬其中。照張岱說法,紹興八縣中數餘姚文化氣息最濃,後生小子都得讀書,結果那裏各行各業的人對於曆史文物典章,知之甚多,一旦聚在夜航船中,談起來機鋒頗健,十分熱鬧。因此,這一帶的夜航船,一下去就像進入一個文化賽場。
他在《夜航船序》裏記下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舉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日:“請問相公,澹台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你看,知識的優勢轉眼間就成了占據鋪位的優勢。這個士子也實在是丟了吾鄉的臉,不知道“澹台”是複姓倒也罷了,把堯、舜說成一個人是不可原諒的。讓他縮頭縮腳地蜷曲著睡,正是活該。但是,夜航船中也有不少真正的難題目,很難全然對答如流而不被人掩口恥笑。所以連張岱都說:“天下學問,唯夜航船中最難對付。”
於是,他決心編一部初級小百科,列述一般中國文化常識,使士子們不要在類似於夜航船這樣的場合頻頻露醜。他把這部小百科名之曰《夜航船》,當然隻是一個瀟灑幽默的舉動,此書的實際效用遠在閑談場合之上。
但是,張岱的勞作,還是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有趣的“夜航船文化”。這又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可感歎之處。
在緩慢的航行進程中,細細品嚐著已逝的陳跡,哪怕是一些瑣碎的知識。不惜為千百年前的細枝末節爭得臉紅耳赤,反正有的是時間。中國文化的進程,正像這艘夜航船。
船頭的浪,設不進來;船外的風,吹不進來;航行的路程,早已預定。談知識,無關眼下;談曆史,拒絕反思。十年寒窗,竟在談笑爭勝間消耗。把船櫓托付給老大,士子的天地隻在船艙。一番譏刺,一番炫耀,一番假惺惺的欽佩,一番自命不凡的陶醉,到頭來,爭得稍大一點的一個鋪位,倒頭便睡,換得個夢中微笑。
第二天,依然是這般喧鬧,依然是這般無聊。船一程程行去,歲月一片片消逝,永遠是喧鬧的無聊,無聊的喧鬧。
我一次次撫摩過的船櫓,竟是劃出了這樣一條水路?我夢中的亮晶晶的水路,竟會這般黯然?
幸好,夜航船終於慢吞吞地走到了現代。吾鄉的水路有了一點好的征兆:幾位大師上船了。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柏,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裏的萍藻遊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複近於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
——這是魯迅在船上。
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隻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隻船到鄉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
——這是周作人在船上。他不會再要高談闊論的旅伴,隻求個人的清靜自由。
早春晚秋,船價很便宜,學生的經濟力也頗能勝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錢雇一隻船,載著二三同學,數冊書,一壺茶,幾包花生米,與幾個饅頭,便可優遊湖中,盡一日之長。……隨時隨地可以吟詩作畫。“野航恰受兩三人。”“恰受”兩字的狀態,在這種船上最充分地表現著。
——這是豐子愷在船上。他的船又熱鬧了,但全是同學少年,優遊於藝術境界。
這些現代中國的航船雖然還是比較平緩、狹小,卻終於有了明代所不可能有的色澤和氣氛。
仍然想起張岱。他的驚人的博學使他以一人之力編出了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夜航船》,在他死後24年,遠在千裏之外的法國誕生了狄德羅,另一部百科全書將在這個人手上編成。這部百科全書,不是談資的聚合,而是一種啟蒙和挺進。從此,法國精神文化的航船最終擺脫了封建社會的黑夜,進入了一條新的河道。張岱做不到這地步,過錯不在他。
說到底,他的書名還是準確的:《夜航船》。
我,難道真的被夜航船的篤篤聲敲醒過嗎?它的聲響有多大呢?我疑惑了。
記得有一天深夜,幼小的我與祖母爭執過:我說這篤篤聲是航船,她說這篤篤聲是木魚。究竟是什麼呢?都是?都不是?抑或兩者本是同一件事?
祖母早已亡故。也許,我將以一輩子,索解這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