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航船(1 / 2)

我已經寫了一篇《夜航船》。說來慚愧,我自己真正坐老式的夜航船至今隻有一次,不在童年,不在故鄉,而在成年之後。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從吳江坐木船到蘇州,水程40餘華裏。兩個都是聞名千年的美麗古城,這種夜遊,本應該是動人心旌的至高享受。

坐船的不是我一人,而是一大群當代青年士子。時間是本世紀70年代初,張岱死後280餘年。

事情還得從去吳江說起。

“楓落吳江冷。”這是誰寫的詩句?寥寥五個字,把蕭殺晚秋的浸膚冷麗,寫得無可匹敵,實在高妙得讓人嫉恨。就在那樣的季節,我們去了,浩浩蕩蕩上千人,全是大學畢業生。吳江再蒼老,也沒有見過這麼多文人。

一看就知道不是旅遊。那麼多行李壓在肩上、夾在腋下、提在手裏,走路全都蹣跚踉蹌。都還沒有結婚,行李是老母親打點的,老人打點的行李總嫌笨重。父親大多不在家,那年月,能讓兒女讀完大學的父親,哪能不在別的地方寫檢查、聽口號呢。與母親的告別像是永訣,這次出行是大方向,沒有回來的時日。母親恨不得再塞進幾件衣物。兒女們自己則一直在理書,多帶一本書就多留住一份學問。

吳江縣城叫鬆陵鎮,據說設於唐代,流行至今。我曾比較仔細地研究過的明代曲學家沈璟就是吳江人,自署“鬆陵詞隱先生”。鎮中有一處突起兩個高坡,古鬆茂密,或許這便是鎮名的由來?沈璟是否常在這裏盤桓?不多想它了,鬆陵鎮不是我們旅程的終點,我們要去的是太湖。

由鬆陵鎮向西南,在泥濘小路上走七八裏,便看見了太湖。初冬的太湖,是一首讀不完的詩。寒水,遠山,暮雲,全都溶成瓦藍色。白花花的蘆獲,層層散去,與無數出沒其間的鳥翅一起搖曳。一陣陣涼風卷來,把埋藏心底的所有太湖詩,一起卷出。那年月,人人都忘了山水;一站到湖邊,人人都在為遺忘仟悔。滿臉惶恐,滿眼水色,滿身潔淨。我終於來了,不管來幹什麼,終於來到了太湖身邊。一種本該屬於自己的生命重又萌動起來,這生命來自遙遠的曆史,來自深厚的故土,喚醒它,隻需要一個閃電般掠過的輕微信息。

我們的任務,是立即跳下水去,掏泥築堤,把太湖割去一塊,再在上麵種點糧食。上麵有人說了,誰也不稀罕你們種的這麼點糧食,要緊的是用勞役和汗水,洗去身上的汙濁。

水寒徹骨,渾身顫抖。先砍去那些蘆葦,那些世上最美的蘆葦,那些離不開太湖、太湖也離不開它們的蘆葦。留在湖底的蘆葦根利如刀戟,大多數人的腳被紮出血來。渾濁的殷紅一股股地回旋在湖水間,就像太湖在流血。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圍堤終於築起來了。每個人都已麵黃肌瘦,母親打點的那些衣服,哪禁得住每天水泡泥浸?衣衫全都變得襤褸不堪。為了勞動方便,每人找一條草繩係於腰間。一天,有幾個鬆陵鎮上的居民,不知為了何事來到農場,見到這個情景,以為遇到了苦役犯,趕緊走開。

棉衣隻有一件,每次幹活都浸得濕透:外麵是泥水,裏麵是汗水。傍晚收工,走進自搭的草棚,脫下濕棉衣,立即鑽進被窩,明天一早,還要穿上濕棉衣出發。被窩是溫暖的。放下帳子,枕頭下壓著好看的書,趕緊搶住時間神遊一番。與浮士德對話幾句,到狄更斯的小旅館裏逛上一圈,再與曹雪芹磨上一會。雨果的《九三年》撼人心魄,許國庫的英語課本紮實有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那麼玄深又那麼具有想力。此時此刻,世界各國的同齡人都在幹什麼呢?他們在中國的可能的競爭者們現在正在苦思著一個曠古難題:濕棉衣哪一天才能幹?

帳子裏的秘密終於被發現,發現者們真正地憤怒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書,而且竟然還有這麼多人不顧白天幹活的勞累偷偷地看!很快傳下一個果斷的命令:收繳全部與“文革”相抵觸的書籍。

箱子一隻隻打開,上千名大學畢業生的書,堆得像小山一般。一個負責人繞著小山威武地走了一圈,有一個問題讓他有點犯難:這堆書算什麼呢?如果算是毒品,應該立即銷毀;如果算是戰利品,應該上繳領導。沉思片刻,他揮手宣布:裝船,運到鬆陵鎮,交給領導看一看,然後銷毀!

書,滿滿地裝了三大船,讓大學畢業生自己搖船啟航。臨行前負責人以親切的口氣對大學畢業生們說:燒書的火,也要請你們自己來點。

火是當夜就點起來了的。書太多,燒了好久,火光照亮了鬆陵鎮上的千年古鬆。

沒書了,閑得發悶。好在已到了夏天,收工後可以消遣的事情多了起來。最有誘惑力的是遊泳,一天幹下來渾身臭汗,總要到太湖裏洗一洗,何不乘機張開雙臂,鬆鬆爽爽地遊一陣呢!清涼的湖水浩闊無比,吞到嘴裏都是甜津津的。夏天傍著個太湖不遊泳,太說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