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殊疲乏無力地倚了沙發,看著霖霖與高彥飛僵然坐在對麵,一直低著頭,動也不動,儼然失落了魂魄;夫人靜默佇立窗下,背向他們,雙臂環胸,纖瘦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輪淡淡光暈,仿佛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盡的時候,門外終於傳來汽車駛近的聲音。
念卿第一個奔了出去。
霖霖搶在高彥飛前頭趕到門口,隻見薛叔叔從車裏下來,對母親低低說了什麼,母親愴然望著他,抬手捂了唇,白絨披肩垂下長長流蘇,被風吹得淩亂。薛叔叔側過臉去,黑呢風氅也被風吹得揚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親仿佛想說什麼,抬手撫上他肩頭,半晌卻一個字也未說。
他將她撫在肩上的手輕輕握住,她低了頭,自然而然將額頭抵在他胸前。
他展開風氅,將衣衫單薄的她攬入臂彎。
兩人在傍晚的風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在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攜光景一般。
見了薛晉銘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慘淡,知道他帶回的隻怕是最壞的消息。
敏言為了今日這一走,早已計劃周密,他們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車站碼頭追截的人盡數撲了空,敏言並沒有從最容易隱匿的途徑離去,而是利用她父親的印鑒偽造了一紙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從軍事機場搭乘今晨飛往香港的飛機,取道香港再轉往上海。
誰也沒想到她敢如此大膽,軍事機場關禁再嚴,也沒敢仔細盤查薛晉銘的千金。
她果真是計劃周密,老早就為今日脫身埋下步步伏筆。
趁昨夜舞會之後,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晚起。
她卻一早動身,走得不聲不響,待家中覺察到不妥,輾轉尋找,她已安然抵達香港,擺脫了薛晉銘在重慶無孔不入的控製。香港仍是英國人的地盤,重慶方麵雖布置有特工,卻不能隨意搜查碼頭和船隻。敏言甫下飛機,立刻馬不停蹄趕往碼頭,待特工接到薛晉銘秘令趕到,船隻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達上海,那便是龍潭虎穴,凶險異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難如登天,而她要找佟孝錫卻是易如反掌。
“不,現在還來得及,還有一個法子――”高彥飛沙啞了語聲,急急道,“我們有人潛伏在上海監視佟孝錫,他們可以先下手為強,隻要發現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將她帶走。”
霖霖抬起頭來看他,又看向薛晉銘。
薛晉銘一動不動坐在沙發裏,麵色如霜,聽著高彥飛的話,依然毫無反應。
“長官,請給上海下令吧!”高彥飛上前一步,哀聲懇求。
薛晉銘麵無表情。
蕙殊怔怔望著他,看他緘默半晌,緩緩伸手從衣內取出煙盒,修長手指彈開盒蓋,卻不知為何良久也沒能取出煙來,那雙能熟練擺弄槍械也能優雅彈奏鋼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煙。
煙盒被夫人伸手接過。
她在他身側,一言不發拿了煙盒,抽出一支煙遞給他。
他接過煙,卻不點燃,目光定定落在那支煙上,驀地指上一撚,狠狠撚折了煙。
高彥飛慘白了臉,嘶聲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兒,她已經危在旦夕!”
“不錯,她是我的女兒,這不必你來提醒。”薛晉銘慢慢抬起眼來,冷冰冰的一句話從他薄削唇間吐出,竟平靜得不帶一分感情,“為了在佟孝錫身邊伏下暗線,我們前前後後有多少人犧牲?一旦暴露他們身份,又有多少人性命難保?敏敏的命要緊,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晉銘語聲一頓,攥著打火機的手,指節漸漸發白。
蕙殊心驚肉跳地望著他,連呼吸也忘記,隻聽著他一字字說,“若要以這個代價來救敏敏,我寧願從來沒有這個女兒!”
高彥飛如罹雷擊,臉色瞬間青灰,額角頸項的青筋全都綻起,“所以,你已放棄營救敏敏?”
“彥飛,你住口。”
一直緘默的念卿終於出聲,霜雪似的目光迫得高彥飛一窒。
“敏敏出了這樣的事,你以為最痛心的人是誰?”她似極力抑製著情緒,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顫抖,才隻說得這麼一句,薛晉銘已冷冷轉頭,將她餘下的話打斷,“念卿,不要說了。”
念卿淒愴地看著他,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頹然神色。
他背向著他們,逆了燈光,將麵目隱藏在陰影裏,隻有她可看見。
這樣的他,令她心口抽痛,連呼吸也困難。
一時間相對緘默,良久,卻是蕙殊澀然語聲打破沉寂,“我想,那個佟孝錫畢竟是敏敏的親生父親,敏敏前次落在他手裏,也沒有遭遇凶險,想來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次被他抓住,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薛晉銘似乎想說什麼,目光與念卿相觸,兩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語聲,“蕙殊說得不錯,營救敏敏總還有別的法子……你們都已擔憂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飯吧,晚上咱們再從長計議。”
高彥飛還欲力爭,抬眼觸上她淡淡眼神,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觸上水牆。
薛晉銘揉了揉額角,一言不發起身,獨自走向餐室。
念卿對霖霖說,“去樓上把慧行和英洛帶下來吃飯。”
“我去吧。”蕙殊卻搶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頭,徑自上樓。
霖霖坐在這裏始終神情恍惚,一言不發,見蕙殊離開便也隨她站了起來。
高彥飛驀地抬起頭來,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離去。
霖霖下意識將手一縮,怔怔回頭,見他神色無助,像個犯了彌天大錯的孩子。
眼前這男子,與往日英氣勃勃又忠實善良的高彥飛,陡然有雲泥之別。看著眼中隻教霖霖又是難過又是淒楚,心中憐惜與失望一起湧上,見著他為了敏敏如此痛心失態,更是心灰意冷,驀地轉身朝樓上奔去。
敏敏真的會去刺殺她的親生父親佟孝錫麼――蕙殊一整夜輾轉反側,心中盤桓的疑問卻不能問任何人,不能問念卿,更不敢問薛晉銘。
隱隱的,有一個更壞的猜想模糊成型。
敏敏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親被人拋棄後的私生女兒,畢竟方洛麗死時,敏敏已模糊有些印象,誰也無法對她隱瞞。可那時候,她終究還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隨年歲漸長,她對生母之死是否還耿耿於懷?原先與繼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彥飛與霖霖之間,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竟讓人完全無從琢磨。
霖霖自小就是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樣的存在。
敏敏在她身後的影子裏,從來就悄無聲息。
蕙殊長長歎息,想起這些年多少親疏有別,對敏敏竟少了關照,心下愧疚黯然……想著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樣一番況味。
不覺夜深,睡意漸漸襲來,蕙殊朦朧裏剛要合眼,猛然被靜夜裏驚心動魄的電話鈴聲驚起。
頃刻間,隻聽靴聲急促,汽車發動,樓上樓下燈光一起亮起。
蕙殊飛快披衣下樓,見薛晉銘的汽車已離去,夫人跌坐在電話旁的沙發上,衣衫整齊,顯然還未入睡,此刻怔怔看著汽車已駛離的門口,臉色慘白得怕人。
上海的消息終於傳回,卻是一道晴天霹靂,令所有人如墜冰窖。
敏言帶去上海的不隻有方洛麗的照片和信物,還有從薛晉銘書房竊走的機密文件。
她一向跟在薛晉銘身邊做事,卻從未獲得接觸最高機密情報的權限,對於重慶方麵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據點與情報人員名單一無所知。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對她防範,以至於薛晉銘留在書房的文件被她竊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錫,帶著方洛麗的信物與她的親生父親相認,更交出了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報,以此博得佟孝錫的信任,換回本來身份,做了佟家的女兒。
佟孝錫依據文件中泄露的信息,連夜下令搜捕全城,將暴露的情報據點一舉摧毀。
經營多時的心血,一夜之間付諸流水,滿盤計劃落空。
沒有人員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之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