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走進裏屋的水香阿婆和另幾名街坊婆婆,嫂子,一邊哭著,一邊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張羅茶水,端椅子。
喬姐的住房有兩間半屋子,前麵一橫兩間:右邊是堂屋,左邊是臥房,堂屋後麵連著的半間是廚房。雲夢江子晃晃悠悠,半靠在和子小姐身上,從堂屋走進廚房,又從廚房走進臥房。她坐在飛鏢喬姐睡過的老式木架子床上,用手捏捏棉絮象硬繭的粗布被,又拍拍洗得幹幹淨淨的補了不少補丁的床單,再翻開床單看看下邊又黑又硬又薄的墊絮,看看潮濕得長了白毛的稻草,她的手發抖,心發顫,酸酸楚楚的淚水從眼窩裏一股勁兒地往下流……
她不能想象,做夢也沒有想到,飛鏢喬姐在“戰後”過的生活是這樣貧困,這樣清寒。“戰後”她回到日本,父母已先後去世了,兄弟戰死了,東京的商店企業,沼津的家產,炸的炸了,毀的毀了。開頭那十來年,她也經曆過貧窮潦倒和饑餓的歲月。她也住過喬姐這種低矮潮濕陰冷的小屋,睡過喬姐這種充滿稻草黴味的榻榻米“狗窩”。然而,到了五十年代後期和六十年代,隨著日本經濟的複蘇,隨著她自己的努力奮鬥和拚搏,很快便改變了處境——說實在話,她根本沒有吃到飛鏢喬姐那麼多的苦嗬!她沒有賣過香煙瓜子。更沒有化裝成男人去背沉重的鹽包。她就憑自己的雙手和遠不及喬姐那樣的勤勞,在父母留下的也是戰爭留下的一片廢墟上,由創辦街道小作坊,到辦起了街道工廠,商店。到七十年代,整個日本和她自己的企業,都以難以置信的速度發展著,資金在積累,在膨脹,在滾雪球。喬姐嗬喬姐,你是怎麼回事呢?你賣香煙瓜子,你背沉重的鹽包賺得的錢都到哪兒去了呢?你都填進了“粥棚”,你都賑濟了窮人嗎?你比我雲夢江子,比日本的阿信更能幹,更能吃苦呀!“戰後”四十年了,你流了那麼多汗水,你付出了那麼多勞動,你應當積累了無數財富,你應當早就成了雲夢江子,田倉阿信那樣的百萬富翁!你早在六十、七十年代就應當享受到生活的甘甜與幸福。可是你為什麼始終如一都是這樣清貧呢?你是在尼姑庵裏修行,在效法東京街頭的托缽僧嗎?然而,那些托缽僧在寺院之外也都有了精巧別致的小別墅嗬……
堂屋裏,走進來郭柱國和一位銀須飄飄的長者,還有兩個年輕人。長者向郭柱國和水香阿婆作介紹: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中的一個,是他的孫子,鎮長;另一個是鎮委書記。
“我這個孫子,”長者捋著胡須說,“當年天下大亂時,還隻有十五六歲,剛剛走出學堂門。我怕他到外麵去學壞,親自把他送到喬姐手裏,要她給我好好管教。現在這兩個伢伢兒不都讓喬姐管教出來了?一個當鎮長,一個當書記。我平常老是跟他們講,有喬姐在,是鎮裏的福氣,凡事都有個把握,有個依靠。我要他們象孝敬親爺老子親娘老子一樣孝敬喬姐,孝敬他們的師傅。誰知,唉——沒聽他們說一聲喬姐有病,住院,連傷風感冒都沒聽他們說起,大前天一早,喬姐她,她,她就兩腳一伸走了,在我們這些老朽前麵走了……”
銀須長者說到這裏抹開了眼淚。
“喬姐呀,我的老姐子……”水香阿婆又拍著巴掌,有板有眼地嚎哭起來了,“你大前天一早就走了呀,你為麼事不早兩天給我一個信呀,我可憐的勞苦了一生一世的喬姐子呀……”
年輕鎮長淚盈盈指著年輕書記,哽哽咽咽地說:“喬阿婆師傅去世的先一天晚上,我們兩個從鎮委開會回家,還繞到這裏來看了師傅。喬阿婆還跟我們講起集資改造沿河街道的事,還問到鎮辦幾家工廠企業的經營情況……她老人家當時有點咳嗽,我們倆要送她去鎮醫院看看,她老人家說沒事,沒事……哪曉得到第二天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