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別也難,見也難(2 / 3)

鈴木一郎象具僵屍在雲夢江子、小雪子旁邊坐下,他能說什麼呢?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無言無語,無言無語……

“太古輪”在風浪中顛簸。這是艘專走嶽陽至武漢的大型客貨輪,頭一次被征用闖洞庭,走湘江,上長沙。船上駕駛人員不熟悉航道情況,隻能根據偶然在某一地段出現的航標,不斷修正航向。在沒有航標的寬闊湖麵,便隻好借助羅盤估計大致的方位了。肯定繞了不少彎路,到這天半下午,前麵出現了望不著邊際的蘆葦蕩,蘆蕩之間有條寬闊的河道,河道不時分岔。大副和領航員根據分岔口的航標,駕著船繼續朝前走去,越走河道越窄,越彎曲。走到日頭將近落水的時候,前麵突然出現了一座低矮的起伏的青山,擋住了去路。駕駛人員這才知道走錯航路了,掉過船頭往回走。奇怪的是原來在分岔口見過的航標,回頭一個也不見了。一樣青蔥搖曳的蘆葦,一樣彎彎曲曲的河道,駕駛人員已經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憑借羅盤顯示的方位,臆測出一條該走的河道,走著走著,前麵又是那道起伏低矮的青山。駛到青山下較為寬闊的水麵,打算掉頭,船頭卻擱淺在沙灘上了,不管大副,舵工,輪機員怎麼配合,又是倒車,又是排橫水,輪船不僅沒退出陷坑,反而越陷越深……

狡猾而又多疑的憲兵隊長吉茂意識到處境的危險,立即命令一名憲兵小隊長帶領二十多名憲兵登岸,上山去搜索情況,而他自己率領近四百名憲兵主力,憑借蘆葦的掩護,迂回到青山的右側,企圖在天黑之前搶占山頭。憲兵小隊剛走過沙灘,爬上當中一座低矮丘巒的斜坡,驀地從矮丘後麵響起激烈的槍聲。火光閃處,手榴彈在斜坡上的憲兵小隊裏爆炸了。煙霧消失以後,斜坡上留下了二十具日軍的屍體。

“太古輪”上一片恐懼與驚慌。所有武裝人員都尾隨著吉茂的憲兵主力,迂回到右翼上山了。鈴木中尉也混雜在司令官邸的警衛人員中走了,“太古輪”上就剩下手無寸鐵的水手和雲夢江子、小雪子。

右邊山頭上暴發出猛烈的槍彈聲,爆炸聲!

太陽早已落水,暮靄籠罩了蘆葦蕩中這一座神秘而又正在遭受戰火洗劫的青山。

雲夢江子和小雪子緊靠著,站在駕駛台上,眺望著槍火密集的山頭。她們沒有恐懼與驚慌,她們的心已經被三年非人的軍妓生活折磨得麻木了,因缺乏精神雨露的滋潤而枯死了。

她們木偶一般偎依著站在那裏,仿佛在觀望一場與她們毫不相幹的外星人的戰爭。槍戰的雙方似乎勢均力敵,都沒有飛機大炮,沒有坦克毒彈。唯有這樣才打得更加殘酷,艱難!在一個又一個山頭上進行拉鋸戰,那是血與火的拉鋸,人類原始獸性的拉鋸!那好象是非洲叢林中野蠻的獵頭部落在搏殺,你要我的腦袋,我要你的腦袋,於是隻得來一場以血肉為賭注的殘忍的競技!

雲夢江子想到,這決不是偶然碰上的一場遭遇戰。“太古輪”迷失方向,航道上航標的錯亂和突然消失,都說明這是中國軍隊預先設下的陷阱,預先做好的圈套。他們是不是因為在陸地上沒能擋住日軍的南下,轉而要在水上消滅每一艘運送日軍的船隻呢?他們是國民黨的正規軍,還是雜牌的遊擊隊呢?有沒有可能是飛鏢喬姐在這裏?這裏就是那個送信的水手所描繪的蘆蕩孤島,是飛鏢遊擊隊的水寨據點嗎?想到這裏,雲夢江子乍寒乍熱地打著哆嗦,她的心痛苦得發抖!她再也不能象觀看外星人的戰爭一樣超越現實了。說實在話,她不忍心同胞戰死在這無名荒島上,更不忍心看到飛鏢喬姐的隊伍——如果真是飛鏢隊在這裏——喋血青山!何況同胞中還有鈴木一郎,何況飛鏢隊裏有她的飛鏢喬姐,還有良子……

山坡上有支人馬朝“太古輪”衝來了,密集的槍彈打在駕駛樓的玻璃窗上,鋼板艙壁上。槍彈的呼嘯聲,玻璃的碎裂聲,鋼壁的乒乓聲,伴隨著船員水手的慘叫。有人跳下船舷在沙灘上疾跑,倒下了。雲夢江子拉著小雪子從駕駛台跳下後艙頂,再從艙頂跳下船艄,跳下蘆葦蕩。她和小雪子在蘆葦叢中往前爬,毫無目的地爬……爬……

“太古輪”著火了,火焰衝上了半空,映紅了血戰中的無名島——其實它是有名的,它就是南洞庭與東洞庭交界處著名的青山島,隻是雲夢江子當時還不知道它的名字罷了。那火一定是中國士兵或飛鏢隊女兵放的!一顆流彈飛來。小雪子的腰部受了傷。她不敢喊叫,不敢呻吟,用痙攣的手緊緊抓住雲夢江子的手腕。江子能感到她的痛苦,感到她的血靜靜地流在湖灘上,浸潤在沙石中。

她想給她包紮,然而腰部是不好包紮的!

“太古輪”的油箱爆炸,一陣驚雷似的巨響,山搖地動。鋼鐵的碎片雨點般灑落到了她們身邊……

黎明前,“太古輪”的最後一道火焰熄滅了,無比悲壯的十裏青山上,最後一兩處槍聲停止了。黑夜變得無比莊嚴肅穆而又靜謐,仿佛這裏自太古以來就是一座闃無人跡的荒島,是月球火星一樣渾沌的世界。其實這裏曾經是洞庭湖上最繁榮,人口最稠密的漁島。它由三座小島組成,俗稱上山,中山,下山,綿延十餘華裏。中島麵積最大。在中島肥沃的沙質土上,自古以來就盛產著名的“青山菎頭”,早在清朝年間就遠銷日本和東南亞。現在由吃過它的名產的日本人中的“大和武士”,徹底把它毀了。鬆軟肥沃的沙土浸滿了鮮血,昔日種滿菎頭的山坡現在布滿了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