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別也難,見也難(1 / 3)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雲夢江子和小雪子,隨同吉茂的憲兵隊四百餘人,外加穀野司令官邸的通訊隊、兵器勤務隊、警衛隊、總共五百多人,乘一艘日本太古公司的大型客貨輪,駛離嶽陽,朝湖南的省城長沙進發。這是自侵華戰爭的第二年就駐守在這裏已達六年之久的穀野旅團,最後一批撤出嶽陽的全部人馬。當然,還留有暫不撤走的野戰醫院和一些永久性軍事設施。穀野次郎還想重返這裏——果然,一年以後,穀野旅團的殘兵敗將以戰俘身分又回到這裏,並且在嶽陽城南鐵路沿線,度過了等待遣返歸國的半年饑餓與死亡的歲月。

太古號客貨輪緩緩離港,倚在船舷上的雲夢江子和小雪子,望著漸漸遠去的巴陵占城,望著在晨霧煙靄中仍然高高聳出盔頂的嶽陽樓,不知為什麼她倆都哭了。是嗬,雲夢江子在這裏度過了三年悲苦辛酸的歲月,小雪子在這裏品嚐了三年狂熱的、自甘沉淪的營妓生活,現在都要告別了!也許永遠告別了!她們象被礁石分開的兩股水流,現在又殊途同歸,流到了一起。留在心裏的是一樣的絕望,一樣無法彌合的精神創傷。不管日軍的戰報上怎樣吹噓“長沙大捷”“衡陽指日可克”,其實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白癡都非常清楚:隨著軸心國在歐洲戰場和太平洋戰場的節節失利,被綁在法西斯戰車上的日本國和數百萬日軍,已經陷入泥淖,正在走向絕路……

雲夢江子的目光停留在虛無縹緲的雲水霧靄間。象故鄉沼津的嶽陽城在眼底消逝了,離長江邊外婆家的陸城越來越遠了。她又想起三年前初來嶽陽時坐在悶罐子軍車裏的情景:看到天邊白雲下的一片湖水,她就幻想那是外婆家的陸城,沒料就在湖邊第一次領教了飛鏢喬姐的厲害!此後的三年裏,飛鏢喬姐就如她的影子,緊緊跟隨著她,占住了她的心靈,而且成為她的精神依托和支柱。這不僅因為她與她長得是那麼相象,或者一直疑惑她是外婆家的親人,而且還有更深刻的原因。三年來,她在反複無常的穀野身邊能夠忍受那麼多屈辱,能夠活下來,都是因為有飛鏢喬姐,她是因飛鏢喬姐而活著。她做不到的事情,飛鏢喬姐做到了,她把她看做東方的“聖女貞德”(法國女民族英雄)。在飛鏢喬姐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生命價值的另一麵,她把她當作自己生命的延伸和補充。

在廠窖,在那四天四夜慘不忍睹的大屠殺中,她緊張、焦灼得簡直發瘋了!在湖堤上再次碰到飛鏢隊那個化裝成老太婆的姑娘,證實飛鏢喬姐和她的飛鏢隊肯定被圍困在廠窖,她便和鈴木中尉沒日沒夜四處尋找,她決心拚死也要想法把她們引出重圍。在屍山血海中整整尋找了四天,她和鈴木中尉利用自己跟穀野次郎的特殊關係,一次又一次跟穀野爭辯,力圖縮小這場大屠殺的規模和範圍。然而穀野這個人魔雜交的怪物,既接受她和鈴木的“苦諫”,又拗不過上司神田。四天以後,二十裏廠窖,再也見不到一個活著的中國人,連牛、馬、豬、狗一類的大牲畜都無一幸免,全倒在屍骸充塞的河港堤烷裏。她雖然無法在數萬屍首中找出飛鏢喬姐的遺骨,但她對飛鏢喬姐能否活著出去已不抱任何希望。她的“聖女貞德”隨著她的心一道死了……

穀野次郎“西征”返回嶽陽,他那象鱷魚般殘忍的心,也仿佛因廠窖的血雨腥風而顫栗。他神經質地下令槍斃了因殺人太多而瘋癲了的士兵,他燒毀了書房客廳所有的中國字畫和孔孟老莊的線裝書,他砸碎了他所愛戀過的那個中國姑娘的骷髏,他把雲夢江子從他身邊趕走——退回憲兵隊長吉茂。他身上殘存的最後一點人性的溫情——對雲夢江子的病態的幻想也沒有了。他的“攻城為次、攻心為上”的策略被顛倒過來。他成了一架既無心肝也無頭腦可言的戰爭機器,隻知道領兵攻城掠地。除此之外,他便把自己孤立起來。他給自己的靈魂挖了一座墳墓,鑽進深深的墓穴裏,徹底孤獨。他仿佛知道已經沒有退路,後麵有無數鬼魂在追趕他。他隻知道往前打,他要打通大陸交通線,要打到印度洋,要打到地球的那邊去,打到另一個世界去!第四次湘北戰役開始,他把嶽陽的城防交給吉茂的憲兵隊,把後勤輜重和司令官邸甩在嶽陽,隻帶領作戰部隊的步兵、炮兵,跟隨神田師團和鄂西、鄂南的日軍匆匆上路。攻克了長沙、株洲,如今兵臨衡陽城下,嶽陽的防務要移交給後續的日軍部隊了,他才同意吉茂的憲兵隊和如今坐在“太古輪”上的這些司令部人員,移往長沙、株洲,衡陽……

“太古輪”加足馬力向南行駛,把碥山、君山和不忍回首的記憶甩到了後麵。浩渺無際的洞庭湖上,露出了一輪鮮紅的太陽,然而雲夢江子的心上卻烏雲密布,掀起了滔天風浪。她跟小雪子一道在遊步甲板上坐下來,想談點什麼。然而此時此地,又能談什麼呢?談在東京女子高等學校的大學生生活嗎?本來她們都可能成為堂堂正正受人敬重的科學家、企業家或藝術家、電影名星,可是命運之神卻如此殘忍,把她們綁到世上罕見的軍妓的恥辱柱上。穀野封閉皇軍俱樂部以後,小雪子被陰險的吉茂獨霸。雲夢江子被穀野拋棄,吉茂又把她據為己有。兩個女人同時被一隻色狼糟塌,晚上要同時脫光衣服讓吉茂蹂躪作樂。這樣的女人——即使是昔日的同窗好友,在一起還有什麼好談的呢?

她沉默著,思緒悄悄飄向遠方。

去年“西征”回來後不久的一天,突然有一名日軍汽艇上的水手來見雲夢江子,極機密地交給她一封中文寫的信件。她展信一看,驚喜萬分,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信是飛鏢喬姐寫給她的,信裏簡單敘述了她們在廠窖脫險的經過,喬姐感謝她的幫助,因為她通過“老太婆”捎信告訴飛鏢隊可從水裏逃走。(上帝!那個“老太婆”幸虧找到了她。)喬姐在信裏還告訴她:鈴木良子還活著!良子投湖以後沒有死,有人把她救起來了,現在好好的跟飛鏢隊的姑娘生活在一起。隻因為她不會說中國話,一直被當作啞巴,是汽艇上的三名日本戰俘把她認出來了,弄清了她的真名實姓……

雲夢江子剛剛回憶起這件事,遊步甲板那頭走來了鈴木中尉。這個可憐的人,經曆了瘋癲,經曆了妻子死而複活的悲喜交集的重重打擊,變得完全麻木了。當然,那名送信的水手根本說不清飛鏢遊擊隊的駐地究竟在什麼地方,隻知道是在無邊無涯的蘆葦蕩裏。不然的話,鈴木一郎拚死也會去尋找他的妻子。現在,“太古輪”載著他就要遠離洞庭湖而去了,蘆蕩,無窮無盡的蘆蕩遠遠地拋到了後麵。他連等待、尋找妻子的希望也要失去了,去了長沙,衡陽,他也許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