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她在山坳上看到的那條曲折長河。人冬水枯,河心裏架著一座矮塌塌的木橋。木橋兩頭設有崗亭。她的馬剛要衝上木橋,從崗亭裏衝出四五個身穿黑製服,手端“歪把子”的“黑烏鴉”偽兵,一齊把她攔住!麵對一排明晃晃的刺刀,棗紅馬長嘯一聲,猛地豎立起來,幾乎把她甩下馬背。她想:“完了!”定定神急著要開槍,“左輪”裏卻沒有了子彈。那幾個“黑烏鴉”大概看清她是個女人,而且身穿和服,一時摸頭不知腦地愣住了。趁烈馬橫過身子前腿落地,她一把奪過一名偽兵手裏的“歪把子”,一梭子撂倒了兩個“黑烏鴉”,側過身來對付已近在咫尺的摩托上的日本憲兵。前麵的摩托在河灘上橫七豎八停住了,有的鬼子還跳下車哇啦哇啦朝崗亭奔來。他們預料保安隊一定會幫皇軍活促住“逃犯”,卻不想迎著他們的是一梭原子彈。
被子彈的呼嘯激瘋了的駿馬,載著飛鏢喬姐沿河灘朝下遊奔去。日軍摩托車隊拉開成扇麵在沙灘上繼續追趕。摩托在沙灘上無法施展威力,被拚命疾馳的瘋馬甩開了一段距離。但是,現在的子彈從多角度集中於一個目標,飛鏢喬姐再也無力還擊了。她的一條腿已經麻木,挽在腰上的袖筒已經鬆散,張滿了風的和服翻飛上來,卷在右胳膊上象麵旗幟呼啦啦飄揚。她聽得見流彈撕裂布麵的聲音。她幹脆抬起右胳膊把破碎的“旗幟”甩脫,一心一意橫槍夾腿伏在馬背上,信馬狂奔,把命交付給胯下通靈的坐騎!
日頭早已落山,血紅的天空,變成一片桔黃,漸漸黯淡,凝重,遼闊的河灘曠野緩緩升騰起一層迷茫的暮靄。萬千水鴨子被槍聲驚起,在迷茫的暮色中象蝙蝠亂飛亂竄。一座黑魆魆的山嘴擋住去路,河道在這裏繞了個急彎。沙灘越走越窄,最後被嘩嘩的流水吞噬。坐騎陡然壓下疾馳的腳步,正準備往繞過山嘴的一條小路跑去,驀地山嘴的岩石後麵,爆發出一陣激烈的槍聲。飛鏢喬姐不由得大吃一驚,頓時一顆心怦怦亂跳。後麵的鬼子尚未甩脫,要是再碰上見國軍打國軍,見鬼子打鬼子,見遊擊隊打遊擊隊的土匪,她這條撿來的小命可就丟得太不值了!她正想強支起身子看個究竟,沒料想剛衝下山崖的幾十個鄉民打扮的人中間,發出一陣歡呼:
“啊!是飛鏢喬姐!”
“是喬姐,飛鏢喬姐!”
“沒你的事!快走,我們等在這裏打伏擊,專揍送上門的小鬼子!”
她驚詫萬分。那為首的高頭大個,竟是跟淪陷前的嶽陽專署專員王翦波有點瓜葛的抗日遊擊隊頭目胡春台。她的“飛鏢隊”跟胡春台有過幾次“合作”,胡部遊擊隊員當然認識她。胡春台率領部下朝河灘衝去,已經跟追到了眼前的日軍憲兵摩托隊接上了火。在一片煮粥似的槍彈、手榴彈的爆炸聲中,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眼前一黑,暈倒在馬背上……
通靈的坐騎,載著失去了知覺的飛鏢喬姐,沿著山邊小路,朝暮色籠罩的幽深峽穀走去。馬的肚皮和臀部多處“掛彩”,殷紅的鮮血,零零落落滴在山路上。渾身汗透了的棗紅馬鼻子噴著粗氣,大張著嘴,高昂著頭,仿佛要仰天長嘯——然而它發不出聲音,它的氣血衰竭了,嗓門嘶啞了,釘著鐵掌子的蹄腳明顯地緩慢下來,緩慢下來……然而它還是走著,走著,走著……
它走向黑夜,走向密林。
它終於在一個不知名的山坡上倒下了,倒下去就再也沒有爬起來。
黑暗吞噬了一切,黑夜撫摸著已經脫險的姑娘——她仍然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