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爆炸的軍列和可怕的飛鏢(1 / 3)

悶罐子軍車搖搖晃晃,象蝸牛緩慢爬行。戰爭,把江南原野變成了人煙稀少白骨累累的荒野。沿途所見,是皇軍的碉堡,飄動的太陽旗,公路上黃塵滾滾的坦克,裝甲車,倒斃在路旁的乞丐、餓殍。

車廂裏悶熱,昏暗,排菎頭般擠滿剛從日本本土招募來的補員新兵。懷抱槍枝腰係子彈帶的年輕武士,經過踏上異國土地後的興奮與騷動,現在一個個東倒西歪,咧嘴磨牙,不甘寂寞地打著呼嚕,做著效忠天皇,為聖戰衝鋒陷陣的美夢。

從車頭往後數的第二節車廂裏,一頭是醬缸子一般橫七豎八堆積一地的荷槍武士,另一頭卻是上百名赤手空拳泥塑木雕般呆坐著的日本姑娘。在歡慶珍珠港大捷的火把遊行之後,在太平洋戰爭全麵爆發的昭和十七年的秋天,她們不知道陸軍省在招募新兵的同時,何以把她們也招募來送到中國。雖同是所謂舉世無雙的開國女神的後裔,但她們很少有男孩那種狂妄的民族優越感。世代相承,她們是男人的玩物和附屬品,必須絕對服從丈夫,朝夕跪接自己的男人。是把她們作為女兵補充前線的兵源嗎?她們手裏沒有武器。是當救護傷員的衛生兵嗎?沒有接受過這方麵的專業訓練。她們倉促上陣——列車越是接近駛達的目的地,姑娘們心裏越是焦躁不安。

“快到前線了吧?”

“鬼知道!火車開得這樣慢……”

“‘穿過縣境上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大地一片瑩白。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在東京高等女校酷愛文學和歌舞藝術的雲夢江子,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了川端康成的著名《雪國》,不由得隨口念出了那膾炙人口的開頭語。

雲夢江子和小雪子、良子三個姑娘打扮的女青年,同擠在一個四方貓洞似的通風窗口,貪婪地呼吸著從窗孔外刮來的一絲絲涼風,瞅著原野上被戰火焚毀的村莊,夷平的山頭,連綿不斷的焦土。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血腥味,焦糊氣,她們的談話也漸漸帶著火藥味:

“江子,你抬出川端幹什麼?”小雪子激憤地說,“川端康成是個反戰的作家,至少也是個膽小的家夥,戰爭開始不久,他就到東京鄉下的古成鐮倉象老鼠一樣隱居了。”

“誰說呢,”雲夢江子嘲諷道,“報紙上報道,川端不是應關東軍的邀請,作為戰地記者到東北和華北采訪來了?他有什麼反戰嫌疑?聽說在國內他還參觀了鹿兒島的鹿屋敢死隊基地,說不定他跟你一樣狂熱呢!”

“你——”

“別吵了別吵了,”年紀稍大,長得又黑又粗儼然是老大姐的鈴木良子,息事寧人而又不無擔憂地說,“摸黑走夜路,還不知道等待著我們的是什麼哩I”

“想想《雪國》裏的藝妓駒子、善良的葉子的命運吧……”

“你是說——”良子驚駭地瞪著雲夢江子,“叫我們當藝妓,上前線當藝妓?”

“那倒不一定,”雲夢江子神秘莫測地回答,“川端康成還沒有把寫完嘛!誰知道等待著駒子葉子的是什麼?”

“不管是什麼,隻要是為皇軍服務,為天皇陛下效勞,我們就應當好好地去幹!”

姑娘們沉默下來,隻有雲夢江子仍把臉貼在窗口上,另兩個縮回了腦袋。

長得白淨秀美的小雪子,是江子在東京女子高校最要好的同班女友。小雪子的祖輩,從明治以來就是皇家武士,戰爭爆發以後,她成了少壯派軍人的追隨者。她為了表示對“聖戰”的忠誠,將她的童貞無私奉獻給了一位第二天就要出國上前線的少壯軍人。三個月後,她丈夫戰死在中國的土地上,她沒有哭泣,沒有悲傷,她捧著丈夫的遺物走上東京街頭,為前方的將士募捐,鼓動年輕人應征。雲夢江子對女友的“狂熱”雖有微詞,但並不影響她們之間純潔的友情。在海輪上,她們新結識了溫柔淳樸如“黑聖母”的鈴木良子,這位大姐是北海道劄幌鄉下一家佃農的女兒。新婚的第三天,她丈夫鈴木一郎被迫應征人伍。不知是去了南太平洋的海島,還是去了中國,一去兩三年杳無音訊,如石沉大海。良子最害怕的是他遭到小雪子丈夫同樣的厄運。劄幌鄉下人煙稀少,他又走得匆忙,她來不及給他縫製“千人針”護身符。在海輪上,她曲膝跪告每一個同行的姐妹,終於了卻了她的一樁心願——如今“千人針”貼在她的胸衣裏,她默默祈禱開國女神,希望她有幸在異國他鄉遇上鈴木一郎,親手將護身符掛在他的胸脯上。

雲夢江子繼續瞅著窗外荒涼的田野,寥闊的藍天,陷入了深沉的思索。她不懂日本人為什麼要打到中國來——這不僅因為臨行前剛剛知道母親出生在中國,是中國人——就是日本打到別的國家去,她也會提出同樣的疑問。因為縱觀人類的曆史,沒有那場戰爭不是雙方都要死很多很多的人。戰爭是最殘忍的吃人魔怪斯芬克斯……

天際一抹青山,環抱著大片碧水,西斜的陽光映照著,泛出耀眼的粼粼波光。藍天碧水間,一群不知名的白色水鳥,夢一般漂浮不定,雲夢江子不禁想起故鄉沼津的駿河灣,回到溫馨的童年的夢幻裏。輕悠的海風帶著一股沉醉的鹹腥味,月光照亮了細軟得象母親懷抱的沙灘,深藍的海麵上閃動著點點淡綠色的磷光,與星空交相輝映……在海濱迷幻神奇的夜晚,父母常常跟她講:在大海那邊有個永遠也走不到邊界的國度,那裏的皇宮象日月一般古老而又輝煌,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比富士山還高。那裏有一條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長江,江邊有一座由三顆夜明珠連綴而成的城市:那就是漢口、漢陽、武昌。母親指著父親說:“你爸爸就是在夜明珠般的漢口賺得了無數珠寶,回沼津置辦了房產,在東京開辦了商行的。”她去東京讀書,母親陪同她遊覽報國神社,再遊“後樂園”。母親指著“後樂園”的匾額,滿懷感情地說:“在你父母居住過的長江邊,有個大湖,湖邊有座嶽陽樓。這個匾額就是取名於《嶽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詩意。”她從小跟父母既學日語,又講中國話。讀中學時,她便能用中國話流暢地背誦《嶽陽樓記》,還能哼唱中國的京劇和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