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6章 第六章 因為有愛(3 / 3)

“裏伽子,我們回去吧。”

“……”

裏伽子抓著我的胳膊默默地點了點頭。我們兩個像是纏在一起的木頭,慢慢地挪向門衛所在的緊急出口。

雨依舊下著,而且比先前更大了。正當我們準備走出醫院的時候,門口的門衛叫住了我。

“剛才和你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回來留下了雨傘,給你。”

一邊說,門衛一邊指了指立在門口的一把濕漉漉的傘。

我撐起雨傘,和一直抓著我胳膊不放的裏伽子一同走出醫院的正門。當我們正要穿過馬路走到對麵的人行道時,一輛停在暗處的汽車突然打了車燈。

是田阪的二手小車。

“砰”地打開車門跳下來的,果然是田阪。他冒著瓢潑大雨衝我喊:“這麼大的雨,大概很難叫到出租車。所以我們就幹脆留下來等你們了。快上車吧!”

說著田阪就衝過來從我手中接過雨傘,摟著裏伽子把她推進汽車後排的座位。我也趕快小跑了幾步鑽進了汽車。

在汽車發動的一刻,田阪目視前方問我:“她家在哪裏?你知道麼?”

“那個……”我剛要向前探身給田阪指路,坐在旁邊的裏伽子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猜,她是想告訴我她並不想回自己的公寓吧。我這才想到,裏伽子的公寓應該還保持著此前給我打電話時的狀態。今晚還是不要回去比較好。

所以我小聲告訴田阪,麻煩他把我們送回我的公寓。裏伽子聽到後默不做聲。

汽車在雨中飛快地行駛,幾乎沒有遇到過紅燈。中途,田阪遞給我一罐冰鎮體飲和一罐熱咖啡。

“之前我怕會熬到天亮,所以買來以防萬一。熱咖啡給她喝吧。”年紀長的人辦事就是穩妥。能夠從自己的經曆中吸取經驗才是真正的成年人。就像田阪一樣。

裏伽子接過罐裝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後小聲地嘟囔著什麼。我趕緊把耳朵貼過去,“什麼?怎麼了?”就好像在聽一個馬上就要去世的病人的臨終遺言一樣。

裏伽子似乎是有點在意前排的兩個男人,所以很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沒什麼,我剛才隻是在說,很好喝而已。”

正在開車的北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舉動讓裏伽子更加窘迫,低著頭輕輕地瞄了我一眼。

盡管如此,我還是鬆了一口氣。

公寓保持著我出門時的樣子。我一進門,就走進浴室把平時不怎麼用的澡盆裏放滿熱水。明天就算有鄰居來抗議也無所謂了。

我把一條幹淨的浴巾遞給裏伽子,示意她趕緊去泡泡澡,裏伽子竟然乖乖地走進浴室了。看來今天晚上無論對她說什麼做什麼,她都不會反抗。

看著裏伽子穿著衣服走進浴室,我猜想脫下來的衣服一定是放在馬桶上了吧。在那麼狹小的空間裏脫衣服,一定很難受吧。可是沒辦法,我的條件就是這麼簡陋。

趁裏伽子洗澡的這段時間,我從抽屜裏拿出了換洗的床單。因為換洗床單我都是和其他要洗的東西一起拿到投幣洗衣機裏洗,所以床單都是皺皺巴巴的。湊合吧,我隻有這些而已。

在我整理床單的同時,我拚命地思考,竟然奇跡般想起自己有一身粗布睡衣。人類在被逼入絕境的時候,就會對腦海裏所有的記憶進行總動員。

那是今年春天和媽媽一起來東京的時候,媽媽在我的公寓住了整整四天。當時發現沒有準備睡衣,所以媽媽就和我說:

“以後我可能還會過來,而且也說不定來東京玩的時候也會住在你這裏,準備一件男女兼用的睡衣比較好。”

所以就特意找到這種比較厚的、有些像浴衣的睡衣。媽媽走後,我把這件睡衣和其他衣服一起拿到洗衣店清洗後,就一直放在衣箱裏收著。

我把睡衣和一件開身的毛坎肩放在浴室門前,衝著裏麵大聲地喊:“幹淨的衣服我放在門口了,你過來拿吧。我會站在窗戶旁邊!”然後趕緊走到房間的角落,把頭抵在了牆上。

不一會兒,我察覺到身後浴室的門被打開。一陣寂靜後,我終於清楚地聽見門再次被關上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回過頭看,門前的睡衣和毛坎肩已經不見了。我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呆,但是剛才一直提著的一顆心現在終於放下了。

茫然地望著床對麵關著的電視,我忽然發現錄像機竟然還開著。於是我趕緊拿起遙控器倒帶。正當我準備把已經倒好的錄影帶從錄像機裏取出來的時候,裏伽子從浴室裏走了出來。

粗布睡衣外套著毛坎肩。東京的確還是挺冷的,沒想到這種古老的東西現在能派上用場。我從冰箱裏拿出一瓶體飲,連同感冒藥一並遞給裏伽子。裏伽子馬上仰頭把膠囊吞進肚子裏。

下車的時候,那個北原曾經特意叮囑過我。

——那個女孩大概消耗了不少體力,回去後讓她趕緊睡。你有沒有感冒藥或者治頭疼的藥?如果有的話就給她吃點,她趕緊睡覺吧。這種虛弱的時候腦子多半不清醒,還是不要和她說太多的好。有什麼事情都等她恢複體力後再說。

恢複體力?的確像是運動員說的話。裏伽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北原一概不清楚,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覺出裏伽子十分疲憊。的確,這個時候睡覺是最好的辦法。

“那個錄像帶,是那種東西……?”

裏伽子來到房間坐在床邊上時問。哭過後紅腫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的那盤錄像帶。

她的口氣聽起來似乎並不是對此很反感,隻是非常單純地從男生聯想到那種錄像帶而已。

“不是!是朋友拍的家庭錄影帶,講他祖母的”

一邊說我一邊回想起,此前曾經和裏伽子說過關於水沼健太的事情。那個祖母以及和祖母戀愛的老爺爺的故事,裏伽子也知道。

“是那個朱麗葉祖母的錄影帶,一個叫水沼的家夥拍的。你看麼?”

裏伽子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我覺得她這種反應,與其說是想看,倒不如說是今天晚上不會說出任何否定的語言。人真的會遇到這種時候。不想接觸任何否定的、或者說是反麵的東西,隻想碰觸親切的、溫暖的東西。

我決定讓裏伽子看看那盤借來的“祖母的生日”錄影帶,因為這一段比較短,很快就能看完,這樣裏伽子就能早點體息。

我從冰箱裏抱來三罐啤酒,坐在了裏伽子身旁。裏伽子接過一罐後沒看一眼就摸到拉環打開了啤酒。

我按下了遙控器的播放鍵。畫麵上出現的是熟悉的字幕“祖母的生日”,很快,雪祖母就出現在畫麵上了。

裏伽子躬著背,把胳膊肘支在腿上,雙手托著下巴呆呆地望著電視機。呆呆地看著錄影帶中播放的一切。雪祖母開心的笑容,老人們談論的家長裏短。

終於,老人們五音不全的歌聲再次響起。每當這時,我的眼眶都會濕潤。

這次也不例外,我的鼻頭一酸,眼睛就再次涅潤了。可是我馬上意識到身旁的裏伽子,所以趕緊忍住。不知何時,裏伽子已經把啤酒罐放在了地板上,並不斷地抹著眼淚。就好像個孩子在揉眼睛裏的沙子一樣。

“這個,真不錯。很厲害。”裏伽子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小聲說。這個時候的她不論看什麼都會哭不是麼?盡管明白這個道理,我還是非常高興地“嗯”了一聲。如果非要哭的話,比起因為悲傷的事情哭,還是看了雪祖母的生日錄影帶感動而泣好。好多了……。

“因為有愛吧。”

說完後我忽然意識到這句話有點不自然,有點不真實,趕緊斜眼偷偷觀察裏伽子的反應。可是裏伽子卻非常認真地回答我說:

“沒錯!因為有愛!”

如果我把這件事告訴水沼,他一定會非常高興吧。如果告訴他,那個任性的女孩看了你的錄影帶後感動得哭了,他對裏伽子的評價也一定會改變吧。

這段錄影隻有短短三分鍾。我正倒帶子的時候。裏伽子忽然認真地問我:

“喂,拓。之後的路,我真的能走好麼?”

“啊……”

“上次和美香吃過飯後,爸爸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美香杯孕了……爸爸一直站在美香那邊幫她說話,教育我不要再任性。我預料到如果美香有了小孩,事情一定會演變成這個樣子……媽媽和貢都在高知,我覺得自己孤零零的……”說著說著,裏伽子又像一個被批評了的孩子一樣抽泣起來。

她的確是累了。有一點小事都會哭。我沉默不語。

“想到自己是一個人,晚上就會寂寞到想哭。因為哭了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如果我當時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他們就會非常開心,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我本來想告訴裏伽子“別胡說了”,可真那麼說了,不知道裏伽子會不會哭得更厲害,現在她好像把所有的責任都歸咎在自己身上了。

“剛才的錄影帶裏充滿了愛。我似乎對誰都沒有愛,無論是美香還是爸爸……那個,水沼,為什麼能把祖母拍得那麼好呢?是我自己少了些什麼麼?”

“少些什麼?是什麼?”

“比如溫柔待人,或者理解別人這樣的……”

“是那個搞料理的女人這麼說的?”

裏伽子並沒有點頭,但也沒有否定我的話。我忽然覺得那個人簡直就像聖德太子一樣。

叫了救護車,然後馬上給裏伽子打電話讓她去美香的住處,然後趕到醫院和醫生交涉留在那裏陪床。之後又對裏伽子說三道四。說實話,在我罵她之前,我真的已經忍耐到極限了。

看來之後我也不會喜歡上這個人了。

話雖如此,但在夜裏美香第一個想到的求助對象不是住在附近的裏伽子,而是住在遠處的安西。更重要的一點是,為了美香,安西心疼到落淚,說明她還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可是裏伽子也非常地努力。作為這個年紀的女孩兒,裏伽子能夠毫不猶豫地趕到一個剛剛流產的女人身邊,還幫助她進行應急處理,這非常難得。況且和救護車一起趕到醫院的,也是裏伽子而不是那個人。

裏伽子說過,她看到血後想吐。而且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時還是會惡心得空嘔。盡管如此她還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對此前一直沒有好感的美香負責到底不是嗎?現在還要因為這個人責備自己。

這種事情絕對沒有!

裏伽子已經做了她該做的事情。今晚,現在,必須有人站出來說點什麼。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堅信這一點。必須要現在說。明天後天都不行。就是現在。最合適的人就是美香或者她爸爸,可是這兩個人都不在。

那麼隻好我代替他們說。

“裏伽子,今天做得很好,盡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份力量。對吧?”

裏伽子低著頭沒出聲。我毫不在意,繼續說:

“裏伽子……今晚不是給我打電話了麼?我當時也是馬上就趕過去了。我很高興哦!”

“高興?”

“對。隻要你叫我,我一定去,就算你隻是覺得我是個好使喚的人也沒關係。這個時候你能想起我,我很開心。裏伽子也一定能夠親切待人的哦!”

“是麼……”

“嗯。裏伽子沒有缺少任何東西。如果要是有,一定是大家都缺少的東西。那個安西是因為對美香有愛,對裏伽子你沒有才會那樣的。”

裏伽子無力地笑了笑“那是沒辦法的。”

“對,是沒辦法。我也一樣。我對裏伽子有愛,但是目前對那個人沒有。我們不可能對每個人都有愛的,雖然都有的話最好。所以別想那麼多了,早點睡覺吧。”

裏伽子恍恍忽忽地點點頭,鑽進了換好床單的被子裏。我一直開著浴室的燈,而且沒有把房間的門關嚴,這樣房間裏至少不是一片漆黑。

我在床邊鋪了三個墊子,拿出了備用毛毯給自己打了一張地鋪,就關上了大燈。房間頓時黑了下來。

“喂,拓”床上傳來裏伽子還有些哽咽的聲音。這種時候思維會變得非常敏捷,我想自己稍不留神可能就會觸動裏伽子的某根脆弱的神經。還是小心為妙。

可是當我注意到的時候,已經草率的“嗯?”了一聲了。我真是個笨蛋。

“你真的覺得我做得很好?真的覺得我幹的不錯?”

“嗯,裏伽子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這個時候,我真的想站在世界中心大聲宣誓。可現在是夜裏,我隻能小聲地說。黑暗中,我聽見裏伽子哭泣的聲音。

“謝謝。我一直希望有人能對我這樣說。”

“你讓我說多少次都行。”

“……一次就夠了。”裏伽子破涕為笑後,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在黑暗中漸漸睡去了。

至少是希望能夠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