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取消初中三年級的修學旅行,合並到高中五年級一次進行”到底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呢?對此我至今也搞不明白,當時就更不明白了。
所以那天放學後,我和班裏五個關注此事的人一起找到班主任進行抗議。我的性格很老實,一直以來也都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學生,從來沒產生過什麼出格的想法。會做出這種事,基本上也隻能夠解釋為還沒有從前陣校慶的散漫心情中恢複過來。
作為幾個人的代表,我對班主任——教音樂的女老師狹山小聲地說到:“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接受這種做法,取消修學旅行並不能使大家的成績提高上去,而且對此學校又沒給出一個明確的解釋,因此我們都感到十分不滿。”
話剛說完,坐在對麵的四年級數學老師川村就突然“搒!”地一拍桌子,生氣地吼到“這種話,等你進了全國模擬考前100名再說吧!”“我上回考了第89名”,本可以默不做聲的我,卻忍不住讓這句話脫口而出,這主要是因為川村咄咄逼人的語氣讓我沒有沉住氣。
由於這句話出現的時機十分恰到好處,所以無論是狹山老師,還是與我一起來的同學們,甚至更糟的是,就連辦公室裏的其他老師,也都一起嗤嗤地笑了出來。當然,我們隻笑了一下就馬上住嘴了,由於此舉確實比較失禮,所以大家全都把頭低下了。
滿麵通紅的川村站了起來,吐沫橫飛地叫到:“你們不就是仗著狹山老師是女的,所以才這麼無法無天的嗎?”這其實是一個非常沒有道理的借口,不過我們心裏清楚,川村本來就是一個很蠢的人。
從那次以後,我就越來越深地體會到:吵架的時候,隻要胡亂叫嚷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就完全可以取得勝利。誰嗓門大誰就能贏——這絕對是一條真理。
於是,我們最終隻好把嘴閉上,沮喪失落地離開了老師辦公室。作為一個初中三年級學生,能做的事也就隻能到此為止了,一旦挨了罵,就會馬上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癟下去。當時心裏也覺得,抗議的事可能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吧。“沒辦法嘛,這件事已經決定下來了,不可能再改變,反正我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所以還是很了不起的,是不是?”——我們的心情就好像是剛輸掉高中棒球聯賽的運動員,十分單純,誰讓我們都隻是初中三年級學生呢。
不過一個禮拜之後,在周一的晨間例會上,校長剛講完話,初中的生活指導老師村賴就走上了講台。他一邊神經質的哆嗦著腦袋,一邊說到:“關於取消初中部修學旅行這件事,我們已經召集監護人開過了會,取得他們的諒解。雖然一部分學生表示出了異議,但相信也是因為他們在某些方麵產生了誤會。作為學校來說,還是很希望給大家一個明確的解釋,因此現在想確認一下有異議的學生人數,請對此事感到不滿的同學舉手!”
明媚的陽光從敞開的窗戶傾瀉下來,禮堂裏漫溢著暖暖的光芒。我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在校長講話時,我曾在心裏盤算著“馬上就能到海邊遊泳之類的事情”。
馬上我就發現,列隊站著的三年級學生全都在看著我們——更確切的說是看著我,還有很多人是特意扭過頭來看的。實在不知道如何描述當時的情景,整個禮堂的視線仿佛在一瞬間集中到了我身上,根據當時的感覺,好像所有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學生都在盯著我,這甚至讓我產生了某種錯覺——在今後的人生裏,我可能再也無法得到如此程度的關注了。
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固執的人。平時總是規規矩矩的,也懂得見風使舵的道理,當時機出現時,也能很識時務的做一個好孩子,總之就是個極普通的小孩。相比起來,可能我的兩個弟弟要更為任性、反叛一些,他們從來不會在自己的主張上做出讓步,完全就是一幅冥頑不靈的樣子。
那天,我之所以會舉手,也絕對不是因為什麼自豪感和意氣用事,也不是因為正義感,當然更不是因為信念。我才不是那麼偉大的人。隻不過,雖然沒有任何依據,但當時的我卻感覺到——如果現在不舉手的話,那麼等以後到了非舉手不可的時候,就會真的舉不起來了,隻能一味沒骨氣地低頭忍讓。
所以,我深吸了一口氣,合上眼,最終將手舉了起來。
就在我的手似舉非舉的時候,禮堂裏突然響起了一陣“哦——”的感歎聲,這陣感歎聲比我舉手的動作還要快一拍。
我詫異地睜開眼,看到身邊站的那列人此時都轉到了與我正相反的方向,站在那個方向的是四班。我頓時感到一陣可笑的失望,也朝那個方向看了過去。在黑壓壓的一群腦袋中,赫然冒出了一隻包裹在學生服裏的手。和我攥緊拳頭的舉法不同,這隻手的舉法十分正規,完全就像是運動會時運動員代表上台宣誓一樣。
舉手的人就是鬆野豐。
對此我簡直無法相信。雖說鬆野豐是個成績很好的學生,但平時卻並不怎麼引人注目。既不是運動白癡,也不是運動健將。雖然學習挺認真的,可也不是那種散發著蒼白陰氣的書呆子。雖然五官長得還比較端正,但實話說也並不是那種會讓女孩子動心的類型。總之——
總之,就是那種完全不起眼的家夥。
我認識鬆野是在二年級的運動會上,當時我在接力賽中跑第三棒,他是我旁邊那組的第三棒。不過此後我們就從來沒說過話。所以,鬆野並不是因為和我之間存在友情而舉手的。
高中部那邊也開嗡嗡地騷動起來,說不定,這其中也夾雜著“加油噢~”之類的竊竊私語吧。仿佛是被這陣騷動聲牽引著,舉起的手一點一點地多了起來,而且全部都舉得十分明確。最終,舉手的人大致達到了40個左右。在三年級的200多人裏有40人舉手,這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數字了,因此禮堂逐漸被籠罩在一種奇特的氣氛中。
“好了,請放下吧,”台上的村賴呼哧呼哧地喘著說到,一位擔任晨會執行人員的體育老師拿著會議記錄向他跑了過去。村賴呼哧帶喘地念完記錄後,就匆匆忙忙下了講台。
之後那節課應該是班會,可班主任狹山老師卻根本沒有在教室露麵。我的心情此時已經逐漸冷靜了下來,因此也開始擔心“狹山老師現在會不會正在教職員工會議上挨批呢”,想到這點後,心情立刻變得十分沉重。雖然對自己所做的事並不感到後悔,但憑藉著那種膽小的孩子式的判斷力,我還是產生了這樣的想法“看你幹的好事,要是媽媽知道了,肯定會挨罵的”。
可班裏的同學們卻興奮地議論說:“老師沒來,肯定是因為參加緊急對策會議去了吧!”。我們班這次一共有10個人舉了手,其中6名女生,4名男生(算上我在內)。
9點以後,狹山老師終於出現在教室裏。
我們臉上的期待表情都十分明顯,一直在等著老師給出回應,可她就好像在故意回避我們似的,麵無表情地說到:“咦,都怎麼了?班會應該還沒結束吧?這禮拜討論的議題不是已經決定下來了嗎,就是選出打掃遊泳池的值日生啊,還不快點開始選?”。這種說法很明顯隻是在找借口繞開話題,所有包括我在內的全體同學都滿臉質疑。
狹山老師似乎終於決定要放棄抵抗,她略顯肥胖的身體微微顫動著,歎了口氣說:“好吧好吧,修學旅行那件事,過不久會開個說明會,今天教室後麵會放一本點名冊,想參加說明會的人,就在自己的名字上畫個圈”,說話的時候,她始終耷拉著眼皮。由於是搞音樂的人,所以狹山老師的性格十分單純,這類紛爭對於她來說的確是非常頭疼。
至今我都認為,我們學校的確是所好學校。雖然自作主張取消修學旅行的行為很過分,但之後的處理方式卻比較高明。並非對心存不滿的學生不理不睬,而是讓學生自己承擔起責任來。心裏有話想說的人,就必須在承擔了責任的前提下來表達意見。如果沒有承擔責任的自覺,也就沒有表達意見的資格——這應該就是學校在這件事上所奉行的方針。
“這種方針的確很高明(可能吧)”,我一邊恍惚地想著,一邊看著狹山老師弓著腰走到教室後麵,將點名冊掛在櫃子上。雖然晨會時被氣氛所影響而舉了手,但如果真要在點名冊上給自己的名字畫圈的話……就有點頭疼了——應該會有一部分人這麼想吧,如果考大學時檔案受到影響的話就頭疼了。
這些推測果然都應驗了。放學後,我看了一下點名冊,上麵隻有四個人的名字畫了圈。“果然如此啊”,雖然我並不埋怨那些沒有畫圈的家夥們,但老實說,心裏還是覺得挺落寞的。在我十五年的人生裏,這種心情還是第一次出現。如果真要形容一下這種心情的話,就是有點而類似於輕微挫敗感,以及夥伴一個一個離開時的孤獨感的東西。
那天之後過了大約有一個禮拜或十天左右的時間,還是在一次班會上,狹山老師突然說:“放學後將在美術教室舉辦說明會,請參加的人到那裏集合。”一瞬間,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事。不過狹山老師並沒有給出進一步的解釋,隻是有些憂心忡忡地望了我一眼後就離開了教室。
放學後,我懷著純粹的好奇心和責任感來到了美術教室。算上三名女生的話,聚集在這裏的人還不到十個,而我們班來的人當然就隻有我一個。這些人全都以一副惶惶的樣子站在那裏,不安地踱來踱去。講台上放著二十多張紙,黑板上用白粉筆寫著這樣一句話:“請有意參加的人將姓名、班級寫在紙上,然後寫下對取消修學旅行的意見”。
我一邊慢悠悠地向講台走去,一邊在心裏感歎,“都到了這種地步了,難道還會不寫麼?不過這種方式還真像是淘汰賽呢,可以把對手一個一個消滅掉,的確是很了不起的策略啊”。紙是用文字處理機打出來的,設計得好像是調查問卷,既有姓名欄和班級欄,也有填寫意見的地方。我拿起一張紙,放在講台前的課桌上。從胸前的口袋裏,我掏出了剛升上中學時父親送我的萬寶龍圓珠筆,工整地寫下了姓名和班級。
“我認為取消修學旅行沒有任何意義,老師和家長隻是為了圖省事罷了”,寫下這句話的同時,我心中也油然生起一股強烈的怒氣。有生以來我從沒有這麼憤怒過,以至於全身都開始抖了起來。我自顧自地氣著想——對於我們孩子氣的抗議,老師們為何不能采取大人一貫的輕視態度,找些“學校早已經決定了,不能更改”之類的溫和理由呢。更讓我生氣的是——為什麼到最後,我要被不懷好意的學校牽著鼻子走,幹出這麼孩子氣的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