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雅科米娜用一塊濕布輕敷女兒的嘴唇,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間或,在神父念《聖母頌》的輕柔聲音裏,會突然傳來斯特拉的幾次呻吟聲,恩紮覺得如刀割過心髒般疼。終於,恩紮再也無法目睹妹妹一點一點地虛弱下去,她站起身來,朝屋外跑去。
恩紮跑到斯卡裏納路的盡頭,雙手掩麵,為斯特拉而哭泣。這世上最難受的感覺來自於你想要對一個無辜生命正在經受的折磨做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一直都無能為力。恩紮無法抹去正在一點點變虛弱的斯特拉臉上恐懼的表情,以及母親臉上無助的神情。吉雅科米娜經曆了無數次要為她那些發著燒的孩子們擔驚受怕的長夜,但這一次卻完全不同,這次發生得如此迅速,讓她措手不及。
過了一會兒,恩紮感到父親的手落在了她的肩上,她轉過身,馬可將她攬進懷裏,然後一同哭了起來。
上帝拋棄了他們,天神們離開了他們,聖人們也都掉頭走了。現在恩紮明白了那無數個可怕的小時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他們不是在等待著斯特拉情況的好轉,而是看著她漸漸地死去。在她十六年的生命中,在經曆了無數次的暴風雨、春洪和饑荒之後,恩紮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不幸的,父親有力的臂膀再也無法保護她,母親溫柔的撫觸也已失去了寬慰的力量。
恩紮和馬可回到屋裏,火幾乎快滅了。早晨的太陽也已經升起在卡米諾山峰的上空,屋子裏充滿了陽光。艾麗亞娜和阿爾瑪站在床頭,維托裏奧和巴蒂斯塔分別站在床的兩邊。跪坐了數個小時後,年邁的神父站起身,最後一次親吻了《玫瑰經》經文上銀色的十字架。
吉雅科米娜癱在斯特拉的身上,眼淚流進女兒的頭發裏,這位母親將她的孩子抱進自己的臂彎,緊緊地抱著她,就像每晚哄孩子入睡時一樣,輕輕地搖著她。斯特拉冰冷的手臂向外伸開,手掌朝上,好像等待著那些在她死前無處可尋的天使們將她接走。斯特拉棕色的眼睛還睜著,濃密的睫毛裝點著空洞的凝視,她的嘴唇變成了如同貝殼底麵的淺綠色。
馬可彎腰抱著他的妻子,卻無法安慰她。他感到可悲的挫敗感正向他伸出強有力的手。不僅是立左拉的醫生、神父和教堂會讓他感到挫敗,而且在上帝的眼裏,他還不夠虔誠到能讓上帝饒恕自己女兒的命。
在他們之間出現了神聖的一刻,這是一個瞬間,一個完全屈服於精神世界的突如其來的瞬間,生命在此刻消失,死亡在此刻降臨。這是一次神聖的停頓,好似一座在危險峽穀上方飄搖的橋,這個瞬間隻停留了一兩秒鍾,那一兩秒間,斯特拉還屬於他們,一兩秒之後,上帝就奪走了她。就在這一瞬間,恩紮放聲尖叫,聲音大到上帝都能聽見。“不!”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那個小女孩走了,她的靈魂回到那些星星中去了,那些僅僅五年前才為她命名的星星。
這一切似乎都是恩紮的錯?那天是她計劃的野餐,作為老大,是她準備的餐籃,是她帶著他們上的山。是她想要在明媚的陽光下看書,是她允許弟弟妹妹們待在春天瀑布激流下的淺灘中玩耍。她讓斯特拉失望了,也讓整個家失望了。現在恩紮環顧四周,希望找到一個人能夠赦免她的失責,能夠原諒她所犯的錯誤,但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撕掉包在她那巨大罪惡感外麵的繃帶。她需要父親和母親的懷抱,可是現在他們抱著的是斯特拉。
吉雅科米娜如此悲痛,她的背部抽搐起伏,整個身體就和她分娩時一樣不住地顫抖。她搖著女兒冰冷的身體,想要感受到女兒最後的一絲溫熱。父親會憂傷、會哀嚎,而作為母親,她的孩子從她的身體中出世,她記得和孩子之間溫柔的親吻,那些親吻是孩子還在腹中時,母親與她專屬的親密動作。這份隻屬於她們倆的親密感,讓母親初嚐懷孕時的喜悅;孩子在她的肚子裏慢慢長大,小腳輕輕亂蹬時帶給她的快樂;以及孩子從她體內出生,一個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那一刻所帶給她的幸福感。可是這一切,最後都被那一生都揮之不去的絕望感占據了。
吉雅科米娜的斯特拉是個揮著翅膀的天使寶寶,她很愛笑,她會學不怎麼聰明的哥哥姐姐們,樣子滑稽好笑,她與這個神奇的世界相處得非常好,這個在生活的浮光掠影上跳著舞的卷發仙女,仔細地觀察著山間油亮的青草,與夜風一起哼唱,在水中嬉戲玩耍,盡情擁抱著流水帶來的歡愉,她好奇地探尋著身邊的這個世界,挖掘她觸摸過的每一樣事物內在的可能性。而現在,她走了,如同那被夏日清風帶走的陽光一般,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