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禦前一品帶刀侍衛,段文釋。
二十年來,皇上從未停止過尋找,尋找一個叫段漓月的女人。
這個女人,在我八歲那年殺了我爹,殺了我娘,甚至還想殺了我。
這個女人,是我阿姊,二十年前突然在江湖上消失的殺手。
她不僅在江湖上消失,似乎也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皇上派過不少人天南地北地尋找,亦未尋至她半點蹤影。我好希望,皇上永遠都不要找到她。這個女人,應該消失,消失得徹徹底底。因為我恨她。
可是,在百官麵前威嚴得高高在上的皇上,卻在月下獨自心傷。
他總是沉默地看著他精致的笛,卻從未吹起它。
我知道,他在思念一個名叫段漓月的女人,思念得黯然神傷。
終於,我對他說,皇上,文釋願意替您去尋找段漓月。
他看我,眉頭輕皺。
我說,皇上,您不必擔心,您的教誨文釋一直謹記在心。漓月是我阿姊,我絕不傷她一絲毫發。
他於是點頭,說,你一定要把她帶回來。
我去過很多地方尋找,未果。有一次尋至一處山郊時,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急忙尋找避雨的地方。
密林深處,不像有人家。懊惱自己怎麼會鬼使神差地跑到這種鬼地方。
隱約中,好似有婉約的琴聲自淅瀝的雨中傳來,於是我急忙尋聲而去,終於在一小河旁見到一間竹屋。
我奔至屋前,請求屋主行個方便,讓我進屋避雨。
屋主是個女子,似是一個人居住。聽到我的請求,未猶豫絲毫便將我請進屋去。
我邊用她遞過來的方巾擦臉邊細細地打量她。
是位稍上年紀風韻猶存的女子,隻可惜一頭長發已全白,神色亦不堪憔悴。我剛想問她為何會一人住在這荒山野嶺,卻突然覺得這女子的眉眼極為熟悉。再認真一看,頓覺腦袋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嗡嗡作響。
是她,是段漓月,皇上愛了二十年,我恨了二十年的女人。
從我八歲開始,她在我腦海裏便隻有一個形象,是那種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孤高。絕不曾料想,她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我於是笑得開懷,以一位戰勝者的姿態嘲笑她。然後拔出劍,說要殺了她替我娘報仇。
我想她大概會拔劍與我廝殺。這樣是極好,不是我死就是她亡,二十年的恩怨,一了百了。我也想她大概會求饒,畢竟她已不比當年的她,這樣亦好。我一直很想看看她落魄至極的樣子。
然,我都想錯。她不慍不怒,反笑得釋然,接著叫我動手。我看著她,怎樣也無法將她和我八歲時見到的那個女子聯係在一起,然後皇上說過的話便極力闖進腦海。
他說,文釋,不要恨漓月。非我偏袒她,隻是怕你會像她一樣,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當年她殺了你爹,於她心裏,亦不好過。隻是她不斷欺騙自己,以為這樣做,便是替她娘報了仇。骨肉相連,傷了這部分,那部分亦會生生地疼。於我,也是如此。當初避開三哥,非無力與他抗衡,隻是不想與他彼此相殘。然,我們之間還是隻能留一人。他的死,成了烙在我心裏無法磨滅的傷。仇殺是不歸的路,文釋,你需好好思量。而且,切莫忘記,漓月,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你的阿姊。
眼前的女子,一身素裝打扮,滿頭的白發似霜雪披散在肩上。她看著我,眼神有極柔和的華光,竟會讓我覺得溫暖。恨,在瞬間消散。
原來,我並不似自己想的那麼恨她。我收了劍,決心不再傷她。
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我和她像普通的家人一般一起吃了飯。心中沒了包袱,我的胃口極好,一直埋頭吃飯,也不與她講話。其實,我也是在等,等她主動問起皇上的消息。
當我告訴她我是禦前帶刀侍衛的時候,她終於問起了他。
我於是告訴她,他念得她深切。然後問她是否願意隨我一起回宮見他。
她笑著閉上雙眼,笑裏包含了太多苦澀的味道。
我於是知道,她最後的答案。
這次出宮尋她,是皇命在身,不把她帶回去,可算是違抗聖諭。所以我在尋思是否應該趁其不備,將她打暈,帶回宮去。
但我還是打消了這種想法。既然她不願,我就不應勉強她。我想,大概真的是骨肉相連,無人能尋到她,卻讓我無意中尋得。勉強她,也似勉強我自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