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興額的指甲僅僅摳在磚縫裏,不忍卒聽。
蘇和哭著撲到床前:“格格,您別自己嚇自己,小格格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王爺,你快勸勸娘娘啊”
太後置若罔聞,一逕在少女身上翻動著:“在哪裏呢,在哪裏呢~~~~~?”
克興額終於忍不住跪著疾步向前,緊緊把太後摟在懷裏。
太後恍若回魂,哭倒在他懷裏。
克興額柔聲道:“格日勒,沒事,沒事啊,先皇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她平安無事的。”
太後聽得“先皇”二子,身軀突然僵硬,狠狠地推開了克興額。
克興額略顯狼狽地看著突然堅強起來的太後,她純淨的眼眸就那樣直勾勾地望著他,毫無芥蒂,仿佛那雙眸子隻容他一個人,一如既往得任性而堅定,綿婉而刻骨。
克興額一時說不出話來,兩道目光欲舍難舍,欲分難分地彼此糾纏,是抵不住的天譴?撫不平的怨恨?抑或隻是永遠不能過去的過去?
情況正微妙得一觸即發,遠遠地傳來人生嘈雜。克興額驀地驚醒,飛快地將太後從床榻上拉起來,細致地將她的風帽嚴嚴實實地蓋上,上下審視了一番,才吐出一口氣牽蜇她的手將她帶到了燈影裏。
等他剛剛重新跪到床榻上,門被“砰”地一聲撞開,風一馬當先地灌入,夾帶著阿爾薩蘭磁性的聲音:“阿瑪,我把林大人請回來了。”
克興額站起身來,仔細地打量著這聞名已久的天仙化人。金色亂發下容顏清麗入三月朦朧雨中的江南,仿佛婆娑光影中浮動的魂魄,抓捏不到他姿絕的形神。空靈秀逸,眉如春山,眸如秋空,唇卻如一片白雪紛亂中盛開的紅梅傲然挺立。明明明麗如女郎,可雄渾的身姿,沉穩的氣度和眸間時而閃過的勝券在握般的雍容卻讓人深切感受他山嶽般的內在。不由得搶在他行禮前輕輕一拉,把他拽到了床榻前,淚如雨下:“先生,求您一定要救救小女,她才十二歲啊。”
林虔之看著房內熟悉的陳設,短短一個月,自己已經是第二次來到這裏了,上一次帶給了自己在直隸天津的特權,這一次又將帶給自己什麼呢?他微笑著對克興額說;“王爺請放寬心,天主會賜給格格平安喜樂的,下官也必定全力以赴。”
蒼白的臉,蒼白的唇,三千尺的青絲散發在床上,滿滿的一床,合衣躺在金銀緞繡的被下,擱在床沿的手腕也纖細,溫玉般的顏色也是透著一股涼意。隻在頰邊透出一抹不正常的殷紅。
林虔之輕輕將手放在她額頭上,眼中凝聚起少有的擔憂。他俯下身,輕輕地在少女耳畔呼喚:“格格,格格,您能聽到下官的聲音嗎?”
倪旎此時正身處一片水深火熱中。
夢魘重重,暮靄深深,一會恍惚是寂寥的孩提,一會仿佛是受盡白眼的少艾。一會是早亡的父親,一會是臨死仍然放心不下自己的額娘。最後,好像又回到了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的密室,紫色天鵝絨上的紅寶石發出詭異的光芒把自己籠罩其間,仿佛是煉獄不滅的心火煎熬著,嘶舔著,那股火焰仿佛有種魔力,即使折磨得自己死去活來,卻仍然有不顧一切與之親近的衝動。正要命的時候,一縷熟悉的馨香逶迤而來,就是那天伴自己安眠的味道,那香也是涼得,仿佛千年玄冰,萬年寒玉,輕輕得棲息在自己的額頭。倪旎用盡全力睜眼一看,卻原來是當時帶自己參觀的修士,他正驚恐地注視著火焰,手裏高舉著銀質十字架。倪旎心中大喜,算你們還有點良心,知道要回來救我,正欣喜著,卻看見修士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倪旎急得一把抓住他的手,拚命用意大利語喊到:“tiramisu,tiramisu,tiramisu(帶我走)!
正附耳在她身邊的林虔之猛然間感覺自己放在她額頭上的手被緊緊抓住,正在詫異間,就聽見少女淒絕的呼喚。那熟悉的鄉音讓他驚訝地險些輕呼出聲。她是誰?她怎麼知道?是來找自己回去的嗎?一直揮之不去的疑問洶湧上心頭。
林虔之深深吸了口氣,回首道;“王爺,如果您不介意,可否讓下官和格格單獨呆一會?”
“這~~~~”克興額沉吟不語。
阿爾薩蘭斷然道;“阿瑪,您就答應林大人吧,都到這個分上了。”
克興額為難地看向暗影中的太後,太後靜默了一會,毅然邁出了房門。
克興額點頭道:“既如此,一切就有勞先生了。阿爾薩蘭,你已經很累了,回去休息休息吧。”
誠親王出宮後想了又想,不顧侍從們反對將統統打發回府,著令他們嚴密看管福晉,切切不可讓她與妖道林虔之再有往來。自己一個人走走停停,安步當車,到掌燈時分,才來到承澤郡王府。
耳聽得府內嘈雜一片,誠親王訝道;“何事如此喧嘩?”
門房一見到他便是暗暗叫苦,誠親王看林大人不順眼是滿朝皆知的事,上次請林大人為格格看病就已讓他憋了一肚子火百般詬病,如今要是知道王爺和貝勒又把林大人請來了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好在格格的病況還未曾宣揚出去,當下眼珠子一轉,恭敬道:“王爺始終不放心林大人的醫術,特地請了薩滿太太給格格重新做法事,王爺和貝勒爺全在呢。”
誠親王滿意地點點頭:“郡王素來是個妥當的人,就有一點,對阿爾薩蘭太過縱容把他寵得蹬鼻子上臉,這事,我看都是他鬧的。”
門房一心想把這尊佛請走,敷衍道;‘奴才瞅著,這除了太後娘娘,就數您最疼貝勒爺了呢。
誠親王老臉一紅,重重地咳了一下,:“既是做法事,你也不要通報了,本王自己找去就是。”說完提步去了。
門房無可奈何,隻得派人通知秦總管不提。
鬆林中一條碎石小徑宛若天成,曲曲折折地通向鬆林幽處,一路隻見鬆樹頂上劃出天之一線,路邊植了幾株臘梅獨立,甚有風骨。誠親王踱著步子,心中卻是百感交集。與承澤郡王數十年莫逆,近十年來,造訪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湖水依舊,在烏雲映照下白花花地空茫,仿佛紐倫當日的眼神。想到這裏,誠親王心中一慟,紐倫,我苦命的紐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