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乃是並州各縣長官去往刺史府“述職”的時間,“秘書”淩淮很早來到縣署,有小吏告知:縣令大人正在後院書房更衣準備。
淩淮來到書房外,見一矮小瘦弱之人守候在門口,此人麵無表情,兩眼微咪,似乎總喜歡透過縫隙觀察別人,右手持著一個“笏囊”(類似公文袋),左手殘缺,正是王大人的長隨王翼。
“長隨”和“親吏”,都是領導身邊的親近心腹,可是淩淮一直看王翼不順眼,他堅持認為這個悶頭小子,是個心腸歹毒奸詐之人。但是淩淮從沒有對王晉提過這樣的想法,他做不出背地傷人之事。
“王小兄,大人可準備妥當了?”淩淮笑著打招呼。
王翼幾乎要合在一起的眼皮微微睜大了點,似乎剛剛看清眼前之人是誰,嘴角一咧,發出一陣古怪笑聲。他的笑聲很奇特,先是打了個嗬欠,然後發出三四點古怪的笑聲,像一個鐵片從高處落下,和地麵撞擊時的幾點振動脆響。
隻聽王翼笑著道:“淩記室,你來得好早,大人剛進去,你不妨先到簽押房歇息等待。”
淩淮友好地笑笑,沒有做聲,也沒有離開,他無法忘記兩個月前,正是這個“殘廢子”在王大人麵前誣告自己懶惰懈怠,如果不是和自己交好的小吏羅大經密告,恐怕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淩淮性情溫和,從不喜與人矛盾,他很迷惑為什麼王翼總要針對自己?這個陰險之人,讓他心中很煩。
正想著心事,忽聽王翼又說道:“淩記室,明年可還上京趕考?嘿嘿嘿。”笑聲聒噪不堪,讓人聽著似是嘲諷。
淩淮本就煩躁,又聽得此人說到自己心中羞事,於是沒好氣地譏諷道:“王小兄何有此問,難道也有意赴考?某卻沒聽大人說及。”這話的意思就是,我起碼還參加過考試,不像你,恐怕連考試的“資格”都沒有。
王翼受了嘲諷,卻不動氣,把眼皮重新縮了起來,臉上浮出一種似是而非的笑容。
去年春天,王晉曾讚助淩淮去長安城參加“貢考”,讚助些錢物倒也罷了,但是這份“欣賞”之情頗讓淩淮為之感動,當時,王晉還為他給“禮部員外郎”沈微大人寫了封推薦信。沈大人是縣君大人的知交好友,對他可稱得上是照顧有加,還將他的詩集舉薦給了幾位主考官,可惜自己不爭氣,最後還是沒有金榜題名,垂頭喪氣地返回了故鄉,說起來,這次經曆算是他的平生大恥了。
想起這些往事,淩淮忍不住歎了口氣,看來自己這一輩子注定是要成為卑微的胥吏之徒了。
淩淮正想著心事,忽見房門打開,一身“製服佩飾”、渾身上下包裹得紮紮實實的縣令王晉緩步走了出來。
今日述職不同於往日,乃是一年一度的“大考解”之日,不僅有頂頭上司歸登來在場,朝廷派駐地方的禦史也要“旁聽”,“評議會”開完後,禦史大人還要監督刺史在各人上交朝廷的“工作報告”上加蓋印章,然後由驛馬呈遞給京城吏部考核。(州長官每年還要親自去京城述職一次)
正是因此,今日的會議非同小可,按照規定,出席的官員必須穿戴一整套的“朝服”。這種朝服不同於官員平時穿的常服(普通公服),非常繁瑣,隻有在很正式的場合或進行重要公務時才穿。
有一句話叫做“隻認衣衫不認人”,以前就有官員因為穿戴不合標準,被人從會場趕了出來,極為狼狽;此外,震懾威服“目不識王”的老百姓,這套行頭也非常管用,因為很多平民確實是看人衣裝行事,如果不穿,“蓋不如是,則人民不能知其為官,抗不服從耳”。
王晉這身行頭,如果要簡單描述,就是:頭帶了襆帽,插上展角,綠色公袍,下著皂靴,角帶係了,上有九銙。銙就是腰帶上的飾片,依照他的級別,係的是銀色腰帶,因此就是銀色帶銙,如是三品以上大員,就得有十三塊金玉材質的帶銙。此外,腰帶上還垂掛有可以係掛各種小件物品的小帶子,稱“蹀躞”。按照思宗靈威元年的敕令,“文武官鹹帶七事”,即佩刀、刀子、礪石、火石袋、算袋、契苾真、針筒等七種小東西,都是垂掛在這條腰帶上的。
除了這套繁瑣笨重的朝服外,去參加會議,還得準備“手版”和“筆硯”,這些東西放在了“笏囊”裏,有隨從王翼攜帶便可。
平日,王晉是最煩穿戴這身笨拙的朝服,每次由婢女為他著裝而出後,總是顯出愁眉苦臉的樣子,淩淮今日卻看他頗為高興,於是笑著恭維道:“大人今日神清氣爽,穿著一身‘法服’,更顯英武非凡啊!”
王晉心情顯然極好,大笑著拍了下淩淮的肩膀,道:“水合,今日是否食蜜而來?卻要出此猾語拍本官的馬屁,哈哈,本官就受了。”
淩淮忙陪笑著連聲道:不敢,不敢,學生句句肺腑之言。
在王晉背後的王翼抽了抽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這淩淮自己倒是小瞧了他,能看出大人今日心情確實大好,見縫插針猛拍馬屁,和自己印象中那個性格正直、不喜佞言的淩記室,可是有些差距啊,看來,是人就會隱藏真實的麵目,不過,也總有暴露的時候。
按下不表王翼心中的念頭,且說眾人準備妥當,自有小吏牽來數匹坐騎,王晉三人翻身上馬,又令前麵壯班衛士五人開道,後麵捕班十名帶刀捕快跟隨保護,一路北行,前往並州刺史府所在地。
此時,正是寒冬臘月之季,北風呼嘯,冰人心肺,眾人雖裹著禦寒之衣,也覺寒冷難擋,王晉卻雅興不減,一路上和身邊諸人談笑風生,顯得極為高興。
旁人不知他最近為何如此喜悅,也沒聽聞近來有何好事,熟悉他之人,如淩淮和王翼,都知道這位縣君向來是舉止沉穩而不事張揚,深沉於內而溫和沉靜於外,說白了也就是感情比較壓抑和封閉,很少見他有如此得意之情形於外之時,因此很是好奇。
於是,淩淮便湊趣問道大人何故如此開心,王晉卻裝神秘,不說原因,隻是念了兩句啞謎一樣的詩句:黃衣使者來,一解心中愁。
侍從們迷迷糊糊地跟著念叨了幾遍,卻猜不出其中意思,也不知這兩句詩和縣令大人的愉快心情到底有何聯係?其中,隻有“殘疾人士”王翼聽罷,心有所動,回想起上個月王晉的煩憂之事,再聯係新近並州官場發生的一件大事,不禁有所領悟:大人高興的原來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