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發生的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蘇年鬥手裏提著那把血淋淋的仆刀,大口喘著粗氣。那死去的軍官永遠也不會明白,砍掉自己腦袋的,是一種仇恨的嫁接,是一個本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人。
大刀砍過來的時候,蘇年鬥的記憶在瞬間被喚醒。
一直以來折磨他的噩夢終於醒來,父親被遊行,被審判,被關在一量卡車裏拉走,最後一顆幾十克的子彈,輕易就結束了一個男人三十年的生命。那時母親抱著他,混跡在人群中,謾罵,嘲笑,並母親絕望的淚水,一起把他淹沒。他不知所措,在洶湧的人群中嚎啕大哭,可並沒有人在意,隻有母親把他的臉轉向自己的胸膛,把他抱得更緊。
十年後,法院送來一紙通知,說當年的事極有可能是一起冤案,準備開庭重審。母親在父親的骨灰盒前把那張紙片撕得粉碎,然後帶著蘇年鬥來到東湖邊上,把那個永遠三十歲的男人,把那些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粉末,灑入了東湖。
東湖已死。
此刻,塵土相偎,烈日正濃,黃州城外的曠野中,西風烈烈。
※※※
一聲刺耳的呼哨聲響起,疤臉大漢一把拉起還在呆呆發愣中的蘇年鬥跳進路邊的灌木叢,向西奔去。行不多遠,前麵出現一條大河,早有數隻輕舟停在那裏,一夥人分頭上船,順流而下,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眾人離開不久,黃州城門口塵土飛揚,一大隊兵卒飛馬殺到,領兵的正是黃州城的團練副使。
這副使大腹便便,頭發花白,滿臉絡腮胡子,看似已年近五旬。到得近前,他對著滿地的屍體皺了皺眉,麵露不忍之色,又望了望那被劈開的囚車,臉上又閃過一絲欣慰的笑意。
團練副使吩咐幾個兵卒把死者的屍體收拾停當,自己率領其他人馬沿著小路一直向北追去,追了十數裏,仍不見劫持囚車那夥人的蹤跡,便對手下兵卒道,“看來賊人已經逃遠,現在暫且回城,待守備大人嫁女歸來,再做定奪。”說完率領眾人回城。
如果蘇年鬥看到此刻的一幕,一定會驚訝地發現,這位大肚子團練副使不是別人,正是昨夜雪堂中贈他米酒的大詩人蘇東坡。
蘇東坡為何會出現在黃州城呢?
原來蘇東坡由於“烏台詩案”一事,此時已被貶謫在黃州三年。
“烏台詩案”被稱作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個**。這時的皇帝是宋神宗,底下是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和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
撇開皇帝不說,看來那時中國已出現了多黨製的苗頭,可惜胎死腹中,這形式沒能傳下來。黨派爭鬥曆來殘酷,蘇軾便成了兩黨傾軋的犧牲品。
他先是看不慣新黨的某些作法,後又對舊黨頗有微詞,結果是不見容於新舊兩黨,其罪魁禍首便是他管不住自己那張嘴,想啥說啥。
新黨有監察禦史舒亶、禦史中丞李定指摘蘇軾有,“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一句,暗喻皇帝不是明君。
《夢溪筆談》的著者沈括亦穿鑿附會,說蘇軾有“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蜇龍知。”一句,皇帝本應飛龍在天,現在蘇軾卻說潛龍在淵,龍已蟄伏,自然是大逆不道的言詞。
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蘇軾入獄禦史台四月,幾生幾死,絕望之餘給弟弟蘇轍寫了一首離別詩,有“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兩句,神宗讀到此詩,頗受感動,宰相王安石亦勸神宗“聖朝不宜誅名士”。蘇軾遂被釋放,直貶為黃州團練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