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從夢中驚醒,聽見窗外有風的嘶鳴,早晨下樓才發現漫天的雪花在飛舞,眼看就要過春節,天氣說變就變了。
上班的路上,接到一個電話,問了兩遍才聽清是新莉的聲音。新莉是叔父的二女兒,她抽泣著告訴我,說她姐姐美麗昨天晚上去世了。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一個年紀還不到45歲的人忽然離開了這個世界,我說什麼也不相信。新莉告訴我是真的,美麗患嚴重腦出血搶救無效永遠閉上了眼睛。
我沒有去單位,直接奔向茫茫雪野。
美麗的家距西安50多華裏,在白鹿原上一座很小的村子裏。此時的白鹿原已經被白雪覆蓋,分不清哪是田野哪是鄉間小路,走了很長時間也沒看到一個人影。小村是靜寂的,隻有風的聲音在響。走進美麗的家,看見許多鄉鄰在忙著處理喪事,沒有人說話。美麗的靈堂設在屋子正中央,桌子上有美麗的遺像,遺像前擺著幾盤供果。靈堂後麵有一張床,床上停放著美麗的遺體,身上蓋著紅被子,臉上蒙著黃麻紙。幾個上了年紀的親戚在輕聲訴說著美麗的不幸和可惜,他們流著同情和惋惜的眼淚,不時發出歎息聲。
望著美麗年輕的遺像,我忍不住落下了眼淚。美麗是叔父的大女兒,她還有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這樣多子女的農村家庭本來生活就很困難,她的母親忽然又跟著別人跑了,祖父氣得生了一場大病,老實的叔父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美麗小學還沒有畢業,最小的弟弟剛學會走路,叔父要下地幹活,還要料理家務,可憐的小弟弟無人照看在地上亂爬。年邁多病的祖母心疼自己的孫子孫女,常常望著孩子流眼淚,可是力不從心。沒有辦法,美麗隻好放棄了上學,回到家裏幹農活、操持家務,照顧妹妹和弟弟。
美麗個子小,長得也瘦弱,每天做飯、洗衣服、喂雞、喂豬、抱小弟弟,沒有一刻的停閑。我每次周末回家,美麗都抱著小弟弟來看我,她身後麵站的是新莉和大弟弟,祖母就把我帶給她的吃食分給幾個孩子,給美麗也有一小份,美麗每次都給了小弟弟。有幾次我勸美麗吃了,美麗總是一句話:“我不愛吃那些東西。”
鄉下老人說得好,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祖母對我說,多虧美麗懂事,要不然這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說這話的時候,祖母以為美麗不在場,其實美麗抱著弟弟就在她身後,我清楚地看見美麗流著眼淚走了,小步子邁得很快。
好不容易熬到小弟弟上了學,村裏馬上就有人給她提說婚事,男方就在本村,家裏也不富裕,隻是小夥子聰明能幹,待美麗也不錯。叔父負擔重,美麗也想替自己的父親排憂解難,由於這些原因,美麗不到20歲就出嫁了。結了婚的美麗很快就生下了第一個女兒,由於婆婆、公公一心想要個小孫子,而且施加了一些壓力,美麗又生了二女兒、三女兒,在鄉、村兩級幹部的壓力下才不得不做了絕育手術。
孩子一個個長大了,美麗和她丈夫也蓋起了兩層小樓房,還給大女兒招了個鎮安籍的小夥兒做女婿,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個孫子。這個小男孩給美麗家帶來了無限生機和希望,一家大小的臉上都有了笑容。可是,當了奶奶的美麗累倒了,醫院的大夫告訴她,是高血壓,必須高度重視、抓緊治療。可是病情剛有好轉,美麗就不吃藥了,她說自己還年輕,什麼病也能扛過去。其實,大家都明白美麗是怕花錢,她想多攢一些錢,多給二女兒、三女兒一些嫁妝,把娃娃們都安排得好好的。
又要過年了,大女兒和愛人帶著孩子去了鎮安,新婚不久的二女兒也在自個兒家裏打掃衛生,美麗也忙著,她要把家裏也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迎接孩子們回來。可是,美麗暈倒了,直到丈夫把她送到西安市東郊一家醫院,大夫竭盡全力搶救她也沒有醒過來。
美麗去世了,她的大女兒、女婿、小孫子在鎮安還不知道,二女兒也在自己的家裏。美麗的親生母親得到消息也來了,呆呆地坐在美麗的床前,一滴眼淚也沒有,這個幹瘦的女人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不知道在想什麼。夜深的時候,這個女人忽然哭了,哭得很傷心,有人說她可能是覺得對不起孩子哭的。有的人說這個女人在哭自己,因為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很不好。
美麗的弟弟、妹妹都來了,他們默默地站在姐姐的靈前流著眼淚,沒有人說話,隻有時斷時續的抽泣聲。
鄉親們冒著風雪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小窯洞,把美麗掩埋了。出殯那天,天空裏還飄著雪花,小村的人幾乎都來了,送葬的隊伍很長,悲哀的鼓樂聲驚飛了樹上的鳥兒。
美麗,其實並沒有美麗的容貌,沒有美麗的童年、少年和中年,也沒有美麗的人生,她隻有“美麗”這個名字,還有她從未向人訴說過的,每個人都會有的美麗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