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
“你……”葉長流被他這回答噎的說不出話,緩了一緩,“難道哈克族的存亡比你自己的命還重要?”
謝留宵抬起頭來,眼神清澈無辜,語句卻如刀:“我在乎的是什麼,你這種人又怎麼會懂。”言畢卻已不再看他,兀自拂袖而去。
葉長流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騎馬遠去的身影,揉著額頭,靠在床上發了半天呆,躺下才發覺自己的鼻子都塞得呼吸不了了,手腳冰冷的微微發顫。
他在害怕什麼呢?事情不正按照自己預想的那樣天衣無縫麼?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病未痊愈,謝留宵的眼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頭腦昏昏沉沉的,一時想不起接下來的計劃,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然而這一覺睡的很不安穩,他是被滾滾濃煙嗆醒的。
若非風寒令他的鼻子失了靈敏,他也不至於直到牧場的火光映亮了半邊天空才發現這場大火。
草原幹冷風巨,火勢來勢洶洶。葉長流把方巾浸在銅盆的水中,捂著鼻息,又將整盆水自頭往身上澆下,飛身衝賬而出。
大人尚可,他想到雲雨和水水那兩個小鬼,不知有否平安逃出。
整個牧場寂靜一片,除了漫天大火燃著劈裏啪啦的聲響,無一人嘶喊吱聲。
葉長流拖著病體在牧場轉了小半圈竟未發現一人蹤跡。
整顆心忽然涼了半截。
這場火,不是烏族人,是牧場的人趁謝留宵出去辦事,支開所有人,一把燃起的。
目的是要燒死所有馬匹,隻有這樣……這樣……
葉長流冷笑一聲,人情冷暖,不過如此。
火勢愈來愈旺,葉長流大病未愈,身子羸弱,幾乎連站也站不穩當,遑論輕易逃離火海。他運足內力,撐著最後一口氣,拚死從牧場草稀火弱之處避過大火,待到從牧場圍欄爬出,渾身上下已是燒傷多處,等他回頭望去,整個牧場已經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謝留宵回來看到沒準以為自己已經葬身此處。
也罷,原本陌路,到此為止,從今以後,不必相見。
就在葉長流欲要轉身離去時,竟隱約看到一人一騎從遠處的草原飛身衝入牧場。
那人正是謝留宵!
葉長流一怔之下震驚,這家夥是要自掘墳墓麼?如此火勢還搭進去幹什麼?再說裏麵根本就沒有人了!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發足朝謝留宵的方向奔去——他自己都忘了火勢之大根本是去送死。
然而,當他衝入火場,在一片耀到刺眼的火光中尋找謝留宵的身影時,忽然聽到:“葉長流!”
葉長流側首望去,望見一個背對自己的身影,對著裏麵茫茫看不清的濃煙高聲呼喊:“葉長流!葉長流,你在哪裏!”
他要救的人是葉長流。
謝留宵。他這樣像傻瓜一樣不顧性命要救的人,是認識不到幾天的葉長流。
葉長流全身僵木,如泥雕一般,呆呆的看著。
眼前一片朦朧。不知是讓煙熏出來的,還是讓謝留宵撞上心底深處最柔軟的一塊地方。
這個地方,十幾年來無人觸及,十幾年前在鋪天蓋地的血海中,選擇了長眠。
多少光陰,多少歲月,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除了仇恨再無其他。
那些年少時的親人,兄弟,朋友,都成了前生夢幻。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強烈的山風夾雜著火光刮來一陣陣呼喚,突破重重地獄,來到了他的耳邊:“長流!”
那個人就這樣猝不及防的闖入了那個禁區。
葉長流一把抓住謝留宵的手臂,“白癡。”
謝留宵猛然轉過身,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你沒死啊……”
葉長流笑了笑,笑出眼淚:“我都說我是絕世高人了。”
等到兩人平安從火場逃脫,癱軟在高坡的草地中,看著火光映紅的天際時,東方正露出魚肚白。
謝留宵沉默了很久後說:“這場火後,烏族就會趁勢攻進哈克族了。”
葉長流雙手枕著腦後,“哈克族的人不信任你,以為你會將馬匹賣給揚州徽商,又當那些商人是烏族之人,索性一把火燒盡,真是愚蠢至極,不過,最愚蠢的人是你,這樣的族類,你還掏心掏肺不顧一切去幫助他們,可悲可歎啊。”
謝留宵什麼話也沒有說,站起身來,吹了聲口哨喚那匹馬奔向前來。
葉長流旋然坐直身子:“你要去哪?”
謝留宵道:“救他們。”
葉長流惻然:“你瘋了。”
謝留宵恍若未聞:“那群笨蛋隻會逞匹夫之勇,會被烏族的人殺光的。”
葉長流起身揪住他的袖子,怒道:“你現在是在以德報怨嗎?你是怎樣對哈克族的?哈克族的人,你的安答紮牙都又是怎樣對你的!”
謝留宵靜靜看了他片刻,問道:“那麼,我是怎樣對你的?你,又是如何對我的?”
葉長流瞳孔微微一縮:“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謝留宵輕輕拂開葉長流握住自己袖子的手,一雙眼認真的看著他:“你助我贏得賽馬節之冠,我真心感謝你,可這隻不過是你為了讓哈克族奪得那塊土地的陰謀;你重病時我一心想著找大夫給你診治,我擔心你落下病根,可你卻讓人趁著雨季毒死整個哈克族的馬匹;葉長流,在我得知你與烏族聯合時,你可曾體會過我的感受?可我明知是你設計的這一切,為什麼在看到牧場被焚時,還是要不顧一切的救你?”
葉長流為心間倏忽而來的奇異感到震動。
“因為我把你當作我的朋友。”謝留宵語氣淡淡,嘴角帶著笑:“這世上有許多事該做許多事不該做,可若事事算計,計較對自己有否益處,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
仿佛一直朦朧擋在眼前,看不清摸不著的什麼,逐漸散開。
“如果不救你,我會感到傷心難過,又有什麼理由不去救呢?這裏,”謝留宵抬起自己的手按在胸口的位置,“會告訴我怎樣做才不會後悔。”
一切一切,但求問心無愧,如此愚蠢,如此美好。
葉長流還想叫住他,手指卻僵在半空,謝留宵蹬馬而上,一陣揚鞭,已掠身奔出,“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