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遝的對立麵是小說內在的張力。“張力”是當代作家並不陌生的詞彙,在強調快節奏寫作的今天,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小說充滿張力,於是,有人一直在迷信技術,期望高超的寫作技術能實現他的願望。誠然,寫作不能脫離嚴格的技術訓練,但事實已經驗證了,麵對當代小說的大麵積疲遝,技術常常束手無策。文字是有限的,也可以抵達無限,有限的是技術層麵,而無限所要靠的是作家的生命體驗和生命能量來打通。作家張煒就曾說過這樣的話:“小聰明誰沒有?可惜無濟於事,如果一個作家能像一個孩子那樣單純,像一隻狗那樣熱情,那麼他受的打擊排斥和欣悅狂喜會同樣多,何愁寫不出飽滿的作品?他無邊的感觸、激憤和熱愛等等複雜的情緒都在生命裏彙集,又何愁不能傾訴?”他說的是作家的生命和創作境界,而小說內在的張力正是這種精神境界在文字中的呈現。小說缺乏張力,似乎是由於敘述渙散造成的,但實質是作家精神的渙散,精神渙散軟化了作家的思考和判斷能力,使其安然享受這個時代提供給他的一切。他們沒有太多的分辨力,隻能津津樂道於日常生活中的雞毛蒜皮,除了這些,他們看不到更多了,隻好將它們逐一揀進小說裏。你可以讚揚作家的老實,作品的“真實”,真實到幾乎可以當作了生活的複製品。令人不安的是小說家竟然甘於將自己降低到記錄員的位置,當代所謂的官場小說、情場小說、商場小說無非就是社會新聞全記錄,它的真正作者應當是這個社會而不是那些小說家。小說家應當在在一個虛擬的世界中發展他的野心,這個世界與社會現實應當是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而決不能一一對應。林白是一個深知小說奧妙的人,她的小說《去往銀角》《紅豔見聞錄》(《上海文學》2004年第6期)中所描寫的“銀角”等地,奇怪的植物,空寂的街頭,可怖的娛樂場所,隱喻著當代人類生活的某種真實處境,但敘述者卻一再說:“我感到此地氣氛詭異,缺乏真實感。”“看上去不像在真實的人間。”其實,林白所展示的景觀正是當代社會的場景,如果以習慣的方式直接寫來,費盡筆墨,也覺得似曾相識、隨處可見。但林白省略了場景中的陪襯部分,以誇張、變異的手法,直接放大能夠體現某些特征的鮮明地方,比如四處彌散的yu望的氣息,人的深層意識中的獸行,高科技消解人的記憶的問題,這樣,那些熟悉的場景以陌生的麵目呈現麵前,人們的記憶將重新確認曾經熟悉的事物,它們的原初的新鮮感激發了讀者的思考和想像。林白的長篇小說《萬物花開》同樣如此,它所觸及到的是當代農村非常現實的問題,但作者的筆觸能夠在現實中飛翔起來,比起落在現實的泥淖理不清的那些作品,小說建立了一種與現實的緊張關係,用文字重塑了現實。小說的內在張力還取決於作家與他表達的對象之間的精神聯係和情感濃度。精神飽滿的作品則氣血豐沛,情感濃烈的作品則酣暢淋漓。反之,精神渙散則會讓作品心神不定、一盤散沙。遲子建的《采漿果的人》(《收獲》2004年第5期)是一篇氣韻生動的小說,固然小說的文字一如作者以往的創作,清新、自然、溫暖,但小說衝擊力在於作品豐厚的內涵和情感儲藏。外在的層麵的故事比較簡單,不過是為了貪圖金錢而忘記了大自然的規律而最終遭到了懲罰,而“傻人”以他們的老實得到了獎賞。葛水平《喊山》(《人民文學》2004年第期)的文字中蘊藏著一股無形的力量,它主要集中在那個啞巴女人的身上,她經曆了那麼多苦難,遭受了那麼多冤屈,幾乎是強迫自己啞起來了,個中滋味又豈是常人能夠想像?作品中沒有過多交代這些,而當讀者不斷地用自己的想像去填補這個空白時,潛伏在作品中這種不能忍受無法想像的衝擊力會隨著情感不斷地凝聚,像啞巴女人要麵對著大山壓抑不住呼喊一樣,它攪動著每個人無法平靜下來的心。
看近年的中短篇小說創作,還讓人生出另一番感慨:這是一個新人輩出的時代,咄咄逼人的後來者常常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但同時莫言、韓少功、王安憶、鐵凝、蘇童等作家幾乎都擁有近二十年的甚至更長創作經曆的作家卻“老”當益壯佳作頻出。新人在揮灑才華的同時,未免有些把握不住自己,多少給人不穩定的感覺,而這些老作家們卻在原有的風格上穩步前進,其文字張弛有度、揮灑自如已進入自由的境界。令人擔憂的是在這種新與老之間的一批作家(大多屬於60年代),毫不客氣地講,他們比新人顯得缺乏活力,與老作家比缺乏特點和鮮明風格,他們往往隻能作為一代人集體出現,他們寫了很多,但個人的作品留給大家記憶常常是模糊的。他們似乎仍舊沒有找到自我及其相應的表達方式,盡管他們適應外界變化的能力很強,而且不斷地在變化。後浪推前浪,留給他們成長的時間還要有多長呢?20年,彈指一揮間,在漫長的人類曆史中可能不算什麼,但對於小說家來說卻是一生中難得的寶貴時光。記得曾經看過一位評論家對一個詩人的讚語:“她是為數不多能夠穿越80年代進入90年代的詩人。”僅僅是0年有什麼了不起?當時我不以為然。可是,後來在一次偶然中翻閱十幾年前的一份雜誌,看到雜誌上的漸漸遠去的名字,我大為驚訝,這些小說家當年風光一時,可是今天要麼寫出來的作品不忍卒讀,要麼早就改寫那種不痛不癢的隨筆去了,僅僅十年就有那麼多小說作家被淘汰了,沒想到小說家的創作生命竟然是那麼短,這時,我體會到那位批評家的話的分量了。為此,我更是由衷地敬佩那些寫作多年還一直保持著創作活力的作家,更加珍惜與他們相遇相伴的歲月。可能有人會追問:是什麼讓他們一直葆有創作的活力?我想他們的作品和人生會做出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