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戰國時代”來形容當下的小說創作狀況恐怕並不過分,不論是文學格局、創作方式、審美規則,還是表達形式,以往那種以一種方式一統天下的格局正在被打破,一切都處在變化和重新組合中。雖說文學不是某些人的專利,可長久以來,要麼是作家在寫小說,要麼是寫小說成為作家。但如今寫作者的職業、身份卻要複雜得多,寫了一大堆小說發誓打死也不當作家的也大有人在。在平常的印象中,寫作是成年人的事情,未成年人即便冒充一個文學愛好者,寫出來的不叫“作文”也是“習作”,現在可大不一樣了,幾歲的娃娃都出版了長篇小說,更不要說“80後”了。在以往,如果在雜誌社、出版社遭遇退稿,這部小說就算白寫了,而今卻可以大模大樣地發到網上,點擊的人反而更多,這時出版社還得跟著你的屁股後麵替你出書呢。作家們也別拿“寫作”這樣的字眼去唬人了,現在俺們都有自己的“博客”,也在天天勤奮寫作啊!曾幾何時,不入流的武俠小說現在已是文學經典,不僅走進大學課堂,還選進了中學課本。文學進入了民主時代,哪怕它不能表明文學的繁榮,至少也顯示了文學的新一輪熱鬧。
當下的寫作者一般都受過良好教育,在文字表達上不存在太多障礙,這使得寫小說不是那麼神秘,說得誇張點,有表達yu望的人可能都會提筆操練一番,以往的“專業技術”現在已經飛入尋常百姓家,水漲船高,小說整體創作水平相對得到提升,至少在編輯處理的稿件中那種錯字連篇、文句不通的越來越少了。但是,我們還需要麵對另一種狀況:整體水平提高了,相互間差異縮小了,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找不到高峰和輝煌的頂點了,大家都處在高水平的平庸中。平庸是技術時代的流行病,而高水平的平庸則容易掩蓋平庸的真相讓人陶醉在齊一化“高水平”中。這種平庸的小說它似乎找不出什麼缺陷,但讀來總讓人無動於衷。
小說寫作的大眾化是一把雙刃劍,它一方麵表明了大眾修養的提高和精神生活的豐富,無形中也擴大了文學的影響力;另一方麵,創作神秘感的消失,寫作難度就降低了,寫作的尊嚴便受到了損害,過於隨意的寫作容易誘發粗製濫造、平庸無奇。過度頻繁地使用某些意象和語彙,容易把它們的水分榨幹而變成風化的石頭。文學創作的普泛化加速了語言的風化速度。“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這本是很樸素又莊嚴的詩句,可是三千個人的文章中都在重複它,這種樸素和莊嚴就被酸溜溜所代替。網絡上的很多語言初看上去是一種反諷、透著智慧、別有新意,但當它們鋪天蓋地彌漫網絡的時候,則變成了油腔滑調的耍貧嘴。垃圾語言大量的繁衍,給脆弱的當代文學創作的生態環境增加了巨大壓力,尤其是人們的口語、報刊電視等傳媒中的語彙和文學創作的書麵語竟然驚人地一致、驚人地同步而沒有太大差別的時候,文學表達的獨特性已經被消解。
當今的寫作者可能很無辜,雖說筆抓在他們的手裏,但流行的趣味會催眠他們引導他們按著某種統一的標準寫作,他們甚至連一點防禦的意識都沒有。有人指出近年的文學是“被策劃的文學”,是出版策劃人在指導著作家寫作,這多少有些誇張,但起到潛移默化作用的那些流行趣味的確不知不覺地滲透到小說創作者的筆端,它們不自覺地迎合了商業的消費趣味,營造出一種精心嗬護個人生活和物質需求的美好氣氛,但它更可能是一種假相,如同廣告中的溫馨情調不過是促使你消費的鋪墊。這種“美好”並非不付任何代價的,對於小說家來說,這個代價就是自我的迷失。
既然消費者是上帝,他們對當代小說創作的影響同樣不可低估。刨除一小部分所謂職業的閱讀者不論,以更大多數的“普通讀者”而言,消遣的要求在小說閱讀中要遠遠大於審美的需求。現在不是8世紀,那時的文學閱讀者是由貴族階層組成的,他們生活無憂,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消耗在小說上,小說牽係著他們的精神,閱讀和談論小說,可能是他們無聊、煩悶生活中的頭等大事。而當下的小說閱讀者就是有錢也買不來優裕時光和閱讀條件,由貴族到大眾體現了社會的進步,文化的民主,但為之付出的代價是精致優雅的文學樣式的消失,文學粗鄙化時代的到來。在地鐵中匆匆而行的讀者,忙累了一天的讀者,百無聊賴想換一換腦子的讀者,需要的不是要他們費心思考的作品,小說與各種零食擺在一起成為生活中的消遣品,處於這種尷尬的位置,那些偉大的小說家費盡心思用盡手段所追求的各種“不朽”頓時都失去了意義,閱讀者並不在乎這些,他關心的是你如何去填補了他的這段空白時光。當代閱讀者當然也有自己的選擇和喜好,但它們非常趨同:故事(代替親身體驗和經曆),驚險、離奇(壓抑後的釋放),淺顯的哲理(滿足提升品位的需要)等等。個體的閱讀差別的消失,人們擁有差不多的欣賞趣味,這就為生產平庸的大眾故事鋪平了道路,消費者的取向決定了文學生產的方向。讀者的閱讀口味也在這個過程中就被培養起來了,一旦有不合他們口味的,他們隻要報以冷漠就足以讓這個作品自生自滅了。在這樣的循環中,平庸的作品在橫衝直撞,文學土壤不斷沙化,到最後什麼是平庸、什麼是偉大已經模糊不清了。
文化新聞在媒體中占不上什麼重要位置,但新聞媒體對當代文化的影響卻絕對不容低估。出版者需要媒體促銷,作家需要媒體放大他們的聲音和吸引更多的閱讀者,表麵上看,是他們在利用媒體,主動權在他們手中,其實是相互利用,甚至是無形中完全被媒體利用,成為媒體的素材,並被媒體按著它的需要來塑造了。文學閱讀同樣是不能被複述被替代的,而必須是親曆的行為,但媒體憑借著它在公眾中的巨大影響力完全可以在讀者中造成這樣的假相:我可以代替你選擇,代替你閱讀和代替你評論。於是豐富、本原的文學被抽空了、被簡化了,剩下的是一堆信息和概念。什麼環保小說、生態小說、綠色小說……它恨不得一天造一百個這樣的概念,而且在前麵都加上“第一部”這樣的字眼,可這些名詞究竟與文學有多少關係呢?
當下小說寫作的社會文化背景描述中,盡管有不盡如人意的抱怨,但我不想用一團漆黑、毫無希望這樣的字眼來形容。沒有盡善盡美的事情,文學創作、人的生活與科學研究和理論演繹也不一樣,它不能夠按著一個預想的設定值分毫不差地設定好,再讓你去生活去經曆。因此,你不能說哪個時代適於小說創作,何況文學創作與時代的聯係又不是氣溫計對天氣的反應那麼直接,否則你就難以解釋在專製的統治下,9世紀的俄羅斯作家何以創造了人類曆史上最輝煌的文學業績。因此,期待一個什麼樣的環境來造就文學繁榮是不現實的,寫作總歸是件個體的事情,找到時代的文化症結,擺脫某種流俗的桎梏,義無反顧地實現自己的精神表達才是值得尊敬的。看近兩年的小說創作,尤其是中短篇小說的創作,流於平庸和拒絕平庸一直是兩種不斷鬥爭的力量,這也是我們的文學還值得期待的重要理由。
平庸落實到小說創作中,表現出來的最大症狀就是疲遝。疲遝是一種閱讀感覺,它是敘述的鬆散和精神渙散在小說中植入的病毒。這種病毒讓作家寫作仿佛有氣無力,讀者讀來則是昏昏欲睡。在一個講究快節奏的社會中,小說敘述節奏的緩慢容易使人把它與疲遝相混同,但我覺得這兩者是有區別的,節奏慢如同工筆畫,但筆筆不虛,而且文字之間嚴絲合縫特別密實,這是一種表達的特點。疲遝卻是一種贅臃,是整個小說隻有一個節奏或失去了節奏,是缺乏控製和調度的散亂,還有精神的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