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夢冰始終低著頭,看也不曾看他,推辭道:“奴婢謝皇上抬愛,大概是今日涼風驟起,奴婢衣著未曾之故,才致使寒意入體,倦怠不適——隻是小事一樁,奴婢身份卑微,不敢勞煩皇上費心。”她微一側首,對芸香道:“芸香,你扶我到床上休息。”語畢,便自顧自的向轉身床邊走去。
聽她口口聲聲自稱“奴婢”,皇北嘯淡笑道:“在朕麵前,還自稱‘奴婢’嗎?很快就不是了——”他轉首吩咐李德全道:“傳朕的口諭,命禦膳房立刻做一份晚膳送到隱月居來!”他又補充道:“要清淡些的,不要放香油之類的弄膩了!”
李德全聞言一愣,立刻就傻了眼,重複道:“現在?”皇北嘯看也不看他,淡淡道:“朕怎麼吩咐你的,你就怎麼去做!”李德全猶疑再三,躬身回道:“皇上,此刻已近亥時,禦膳房的人恐怕已經歇下,況且灶冷薪無,奴才隻怕……隻怕不能立刻呈上……”
皇北嘯未等他的話說完,便已勃然變色,言語間已有了寒意:“怎麼?你當朕什麼都不清楚麼?金龍天子尚未就寢,禦膳房的奴才們倒先休息了?宮中何時多了這一條規矩,朕怎麼不知道?倘若真如你所說,那麼看來朕對這些下人真是太寬大仁慈了!如此懶惰誤事的奴才留有何用!”
皇帝說一句,李德全的腰就彎得更低,待他說完,李德全的腰已是幾乎快彎到了底,臉色泛青,忙不迭的打著千兒求饒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皇上請息怒!請皇上……和沈女禦稍侯——奴才、奴才這就去辦!”
沈夢冰看見李德全的可憐模樣倒是頗為不忍,對皇北嘯話中的輕蔑之意更是感到火冒三丈,忍不住開口攔阻道:“皇上不必為奴婢費神了!奴婢心中鬱結煩悶,胃口全無,皇上就算現在逼著他們做了來,隻怕奴婢也會食不知味而掃了皇上的興!況且——”她的話鋒一轉:“奴婢雖錯蒙皇上青眼,但是奴婢也是個‘下人’,知道在宮裏侍奉主子的辛苦,無論是侍奉內宮的尚宮局、尚儀局,還是管理永巷大小事務的掖庭令、內務府,每個人都在盡心盡力侍奉君主後妃!皇上若是誤解他們偷懶就未免太冤枉他們了!”
沒有人敢像她這樣反駁皇帝的話,也從沒有人如她這般幾次三番漠視皇帝的恩寵禮遇。在宮中,身為宮婢也好,妃嬪也罷,有哪一個不是夢想著能有朝一日得皇上的青睞,從此飛上枝頭、身價百倍,擺脫卑微的身份,享受帝王的雨露恩澤?
進入後宮的成千上萬的宮女,無論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兒還是公侯將相的小姐,她們唯一的出路就是贏得皇帝的青睞,過上真正“人”的生活,然後再借此走上人上人的地位,這一生就算成功了。不然的話,就隻能做一輩子的宮女,而宮女在後宮中不僅僅是後妃們的仆人,更是被欺淩、被肆意侮辱的的對象。
難得皇帝對她另眼相看,又對她的無禮一再忍讓,可是沈夢冰就像個木偶泥胎一般,絲毫不為所動,若是換了其他宮娥侍女,說不定早已高呼萬歲,叩謝隆恩了。
李德全彎著腰立在皇帝身後,聽聞她一番話,心中既感激又不免害怕,隻能暗暗地朝她拱了拱手,以示感謝。
無論平日裏李德全在皇帝麵前得寵與否,說到底,他仍隻是一個閹宦,是個奴婢。宦官們地位低賤,在宮中動輒得咎,素日太監內侍站班或是做活,都要小心翼翼,規行矩步,不敢妄言,妄笑。在聽候吩咐的時候,須全神貫注,恭耳聆聽,絕對不能讓主子重複一遍,倘若主子動怒,宦官們就如臨深淵,打人的“一丈紅”、“五裏鞭”隨時準備在一邊。幸運些的,被主子們或怒斥一通,或賞一頓板子,在床上躺上十天半月;不幸的,或遣出宮、或降為普通宦官、或發往織市織布、或充淨軍、或到菜園種菜挑糞、或上刑後發往南海子打更。那是便真是從人上人跌回地底,一切都需從頭再起,難有回首之日。
據聞,犯錯的太監自二更三點起,到五更三點止,按數目用藤條擊鼓用檀木榔頭擊銅鑄的大雲板。每更由一人上樓,不許提燈,如若風雨之夜,天空漆黑,摸索著上樓打更,還要邊擊打邊高喊著:“天下升平!”種種苦況,當真是苦不堪言。
皇北嘯的麵上沒有表情,隻是那雙黝黑的眸子顯得更加深沉幽暗,不知他是否已動真怒,正在眾人尷尬之際,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緩緩襲來,隨即就有細細的脂粉甜香漸入室內,隻見一道淺紅的身影隱約可見,來人笑道:“沈姑娘病中欠安,但稍安勿躁,本宮已帶來了藥散,你待會兒服用之後就能安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