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正宮之後,他握著那枚金釵許久,終於輕歎一聲,拿出一卷佛經開始抄錄。
她離開那五年,他有一次在椒房殿徘徊,無意中看到裝滿了半個屋子的佛經。他知道裏麵有大半是母後留下來的,忍不住駐足翻看。
他本來是不信這些東西的。子不語怪力亂神,他是讀聖賢書的人,自然覺得鬼神之說實屬虛妄。可自從親身經曆過那樣神奇的事之後,他的觀念也不一樣了。如同她當初從旁觀變得虔誠,他也逐漸對此深信不疑起來。
就當是給自己尋一個信仰吧,他這麼說服了自己,開始抄錄經文,像她曾做過的那樣。
原以為這樣可以給彼此積德,最不濟也能化解罪孽。卻沒想到五年之後晴天霹靂,他身染頑疾、命不久矣。天意當真弄人。
好在如今的他,已學會不去怪罪。
既然不能給這輩子積德,那就當是給下輩子了吧。也許上天見他虔誠,願意給他們來生一個再見的機會,不至於落得“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下場。
有時候他也會思考,他這輩子到底為什麼會愛上她。難道當真隻是陷於她的美色算計之中乃至無法自拔?
他還記得上輩子,他到最後也不曾對她動心。即使是在她死後他知曉真相,明白自己冤了她,心中也隻有一點愧疚而已。那時候他悲痛母後的過世,憎惡景馥姝到了極點。在長樂宮時,她企圖在他麵前自盡,匕首都刺入了胸口,他卻硬是把她救了回來。他讓她拖著半死不活的軀體受盡了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不成人形才親手把她斬殺,之後更是將其鞭屍,夷平景氏三族,才算出了心頭的惡氣。可他做那些的時候,想的隻是為母報仇,根本沒怎麼想到雲娘。還是第二年臘八,他喝著臘八粥,才猛地想起今天是她的忌日。
可那又怎樣呢?他不過歎息了一聲,就把此事拋在腦後。
他從前對她是那樣無情,如今卻為了她耗幹了心血,一切都顛倒了。漫不經心的人換成了她,不在乎的人也換成了她,而他是執著的癡兒,心甘情願為她生、為她死。
所以,這一世的自己,真的是為了還債吧。
老天讓他愛上她,隻是為了償還曾經欠她的一切。
他的頭痛越演越烈,晚上發作尤其頻繁。他常常獨自坐在空曠的大殿內,一份又一份地批閱著手中的奏疏。時間太少,事情太多,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和生命賽跑,嫩的慌忙。有好多次,他都是在批閱奏疏的時候忽然發病。蘸了朱砂的狼毫筆掉到宣紙上,染出一片殷紅。而他痛苦地趴在案幾上,心裏卻在慶幸,還好這個樣子沒有被她看見。
她是那麼容易心軟的人,看到自己這樣一定會很難過,也許還會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掉眼淚。
他已經讓她哭過太多次了,不能在最後還讓她流淚。
這是他許下的誓言,他卻沒能做到。
那一晚他從夢中驚醒,對她的思念忽然強烈到無法遏製。他忍了一整晚,等到旭日東升的時候,猛地想起兩人曾經說過要一起看日出的約定,終於屈服於心頭執念。
他派了人去接她,然後坐在桃林下等她。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是風流多情的少年郎君,立在桃花樹下等待佳人赴約。
這個念頭剛起來,他就自嘲地笑了。
他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來不曾有過什麼桃花樹下的約定。一切不過是他的臆想。
罷了,罷了。反正這輩子也走到了盡頭,臆想便臆想吧。他抬起頭,假裝那裏有一樹繁花,粉白碧豔、點點相思,而他等的佳人正在來的路上。
她一定得快點來,遲了,他就沒時間了。
微風拂過,幾片樹葉落下。他伸出手接住,恍惚間以為手裏是嫣紅的桃花瓣。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他唇角勾起,是個情真意切的笑容。
這花瓣如此嫣紅,讓他想起昨夜的那個夢。其實那不是噩夢,是個極好的夢。他們的新婚之夜,一片火紅的新房內,他眉眼帶笑、一首接一首地念著卻扇詩,而她一點一點移開遮麵的紈扇,露出修了豔妝的容顏。她是那樣美麗,嫣紅的唇比新研的朱砂還要晃眼。他看得喜歡,於是喝合巹酒的時候,他含笑凝視著她的眼眸,低聲調笑:“夫人容色過人,洵真是福氣不淺。”
她曾愛上他,是他福氣不淺;她今生嫁給了他,是他福氣不淺;她在最後一刻回到了他的身邊,更是他福氣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