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絳雪道:“許場後來,則必場前有事。若場前既有事,則場中或得或失,場後羈遲,未為爽約。小陰須寬心俟之,定有好音。倒是賤妾之事,尚屬未安。”山小姐道:“此是為何?”冷絳雪道:“天下事最難意料,妾雖知平郎得意,平郎卻未必知妾在此。他少年得俊,誰不羨慕!倘有先我而得之者,為之奈何?”山小姐道:“這個不難,待小妹與父親說知,明日就叫一個官媒婆去議親,便萬無可慮矣。”冷絳雪道:“如此方妙。”
山小姐遂與山顯仁說知,山顯仁隨叫官媒婆去議親。那官媒婆去議了來,回複道:“平爺說蒙太師爺垂愛,許結朱陳,是夙昔所仰望而不得者,誠生平之願。但恨緣慳,前過揚州,偶有所遇,已納采於人矣。方命之罪,容殿試後踵門荊請。”山顯仁聽了,說與冷絳雪。把一個冷絳雪獃得啞口無言,手足俱軟,默默不勝憤恨。正是:
慢道幽閑盡性成,須知才美性之情。
美到有才才到美,誰能禁性不情生?
且不說冷絳雪在閨中幽悶,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中後,蒙聖恩放出赴宴。宴罷瓊林,歸到寓所十分得意。隻有燕白頷因不曾去訪閣上美人,以為失約,終有幾分怏怏。欲要偷工夫去訪,又因要謝恩謁聖,見座師,見房師,拜同年,百事蝟集,一刻不得空閑。欲要悄悄去訪,比不得舊時做秀才,自去自來。如今有長班人役跟隨,片時不得脫空。隻捱到晚間人役散去,方叫一個家人打了一個小燈籠,悄步到蘇州胡同來尋訪。喜得蔡老官,人人認得一問就著。
不料蔡老官奉山小姐之命,日日守候。忽見燕白頷來尋,宛如得了異寶,連說道:“相公原許場後就來,為何直到如今?叫我老漢等得不耐煩。”燕白頷道:“我場後已曾來訪,不期路上遇了一場是非,故不曾到此。不瞞你說,放榜後又中了進士,日日奔忙半刻不空。又恐怕你家小姐道我失約,故乘夜而來。煩你拜上小姐,即有垂愛之情須寬心少待。等我殿試後,公務稍暇定來見你,商議求婚以結百年之好。”蔡老官道:“原來相公中了,事忙。既是這等,我老漢就去回複小姐,隻是萬萬不可失信。”燕白頷說:“我若失信,今日也不來了,隻管放心。”蔡老官道:“說得有理,我放心在此,守候佳音便了。”
燕白頷囑咐明白,方才回寓與平如衡說知此事道:“你我功名亦已成就,兄又聘了絳雪,小弟再和合了閣上美人,便可謂人生得意之極矣!”平如衡道:“事已八九,何患不成!”二人說說笑笑,十分歡喜。
不數日,廷試過,到了傳臚。這日,天子臨軒,百官齊集,三百進士,濟濟伏於凡墀之下。禦筆親點燕白頷狀元及第,平如衡探花及第,各賜禦酒三杯簪花掛紅,赴翰林,去到修撰編修之任。到任後,敕賜遊街三日,十分榮耀。
過了數日,天子又召學臣王袞麵諭道:“爾前特薦燕白頷、平如衡有才,今果次第搶元奪魁,不負所薦。賜爾加官一級,以旌薦賢得實。”王袞叩頭謝恩。
天子又諭道:“朕前敕爾搜求奇才者,原以山閣臣親女山黛與義女冷絳雪才美過人。朕以為女子有此異才,豈可男子中反無,故有前命。今果得燕白頷、平如衡二人,以副朕求。朕因思天地生才甚難,朝廷得才不可不深加愛惜。眼前四才,適男女各半,又皆青年未曾婚配。朕欲為之主婚,狀元燕白頷賜婚山閣臣親女﹔探花平如衡賜婚山閣臣義女,如此則才美相宜,可彰聖化。特敕爾為媒,銜朕之命,聯合兩家之好。”王袞叩頭稱頌道:“聖上愛才如此,真無異於天地父母。不獨四臣感恩,雖天下才人,皆知所奮矣!”遂謝恩退出。
王袞奉旨為媒,因暗想道:“聖上命我為媒,我若兩邊去說,恐他各有推卻,便費氣力。既奉欽命,莫若設一席,請他兩邊共集一堂,那時明宣詔旨,則誰敢不遵。”主意定了,遂擇了吉日,發帖分頭去請。又著人麵稟道:“此非私宴乃奉旨議事,不可不到。”
至臨期,山顯仁與燕白頷、平如衡前後俱到,王袞接入相見。禮畢,略敘敘閑話,王袞即邀入席。山顯仁東邊太師位坐了,王袞西席相陪。燕白頷、平如衡坐於下麵客席。飲過三杯,王袞即開談道:“學生今日奉屈老太師與狀元、探花者,非為別事,因昨日蒙聖恩麵諭,人才難得,不可處之不得其當。山老太師有二位奇才閨秀,實係天生。今科又遇狀元、探花二位名世奇英,定從嶽降。況年相近麵貌相仿,可謂聚淑人君子於一時。若不締結良姻,以彰《關雎》、《桃夭》之化,不足顯朝廷愛才之盛心也。故特命學生恭執斧柯,和合二姓,故敢奉屈,以宣天子之命。老太師與狀元、探花,禮宜遵旨謝恩。”山顯仁道:“聖命安敢不遵。但陳人聯姻新貴,未免抱不宜之愧。”
燕白頷心中雖要推辭,卻一時出口不得。惟平如衡十分著急,因連連打恭說道:“勿論聖上鴻恩所不敢辭,即老恩師嚴命,豈敢不遵?況山太師泰山之下得附絲蘿,何幸如之!但恨賦命涼薄,已有糟糠之聘。風化所關,尚望老師代為請命。”
王袞道:“探花差矣。守庶民之義,謂之小節﹔從君父之製,謂之大命。孰輕孰重,誰敢妄辭!”平如衡道:“愚夫愚婦立節,聖主旌之,非重夫婦也,重敦倫也。門生之聘,謂門生之義,則輕則小﹔謂朝廷之倫,則重則大也。尚望老師為門生回天子。”王袞道:“事有經亦有權。從禮力經,從君為權。事有實,亦有虛。娶則為實,聘尚屬虛,賢契亦不可固執。”
山顯仁見二人互相辨論,因說道:“王老先生上尊君命,固其宜也。平探花堅欲守禮,亦未為不是。依老夫看來,必須以此二義上請,方有定奪。”王袞與平如衡一齊應道:“是,明早當同入朝請旨。”
燕白頷聽見說請旨,因說道:“門生亦有隱情,敢求老師一同上請。”王袞道:“探花已聘,尚可公言。狀元隱情何以形之奏牘。這個決難領教。”燕白頷遂不敢再言。大家又飲了幾杯,遂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王袞果同了平如衡入朝麵聖。不期揚州知府竇國一,因平如衡中了會魁探花,與冷大戶說知,叫他速速報知女兒定親之事。自家在揚州做了四年知府,也要來京中謀複原職。因討了賚表的差,竟同冷大戶趕進京來。
到了京師,冷大戶竟到山府去見女兒。竇知府這日恰恰朝見,在朝房劈麵與平如衡撞見。平如衡忽然看見,滿心歡喜道:“竇公祖幾時到京?恰來得好,有證見了。”因引與王袞相見道:“門生的媒就是竇公祖做的。”竇知府忙問道:“探花已占高魁,為著何事,忽言及斧柯?”平如衡道:“晚生蒙聖恩賜婚,因已有聘,麵聖懇辭。今恐無據,聖主不信,恰喜公祖到來,豈非一證!”竇知府道:“原來如此,候麵聖時,理當直奏。”王袞道:“探花苦辭!固自不妨,隻可惜辜負聖上一段憐才盛意。”竇知府道:“請教王大人,聖上怎生憐才?”王袞道:“聖上因愛探花有才,又愛山閣老令嬡有才,以才配才,原是一片好意,非相強也。探花苦苦推辭,豈非辜負其意乎?”
竇知府聽了著驚道:“聖上賜婚探花者,莫非就是山閣臣之女山黛麼?”王袞道:“不是山黛,是第二位義女冷氏。”竇知府聽了大笑道:“若果是義女冷氏,王大人與探花俱不消爭得,也不必麵聖。請回,準備合巹。我學生一向還做的是私媒,如今是官媒了。”
王袞與平如衡俱驚,問道:“聖上賜一婚,晚生定一婚,二婚也,為何不消爭得?”竇知府道:“聖上所賜者,此婚也。探花所定者,此婚也。二婚總是一婚,何消爭得。探花你道山相公義女是誰?即冷絳雪也。”
平如衡又驚又喜道:“冷絳雪在揚州,為何結義山府?”竇知府道:“說來話長,一時也說不盡。但令嶽聞知探花高發,恐怕要做親,已同學生趕進京來,昨已往山府報知令嬡去了。”王袞與平如衡聽了,歡喜不勝道:“若非恰遇竇老先生說明這裏,我們還在夢中,不知要費許多唇舌。”竇知府道:“不必更言,二位請回,學生朝見過,即來奉駕。”說罷,王袞與平如衡先回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