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茶之憶(2 / 2)

那是一個極其簡陋的學校,泥磚砌成的幾間校舍,沒有刷過的牆,不全的桌椅,冬天的風可以肆意地穿過教室,卻從沒有人抱怨。我們習慣了困苦和忍耐,我們不知有別樣的生活。而他,卻總是滿懷歉意的,對家長們說著道歉的話,家長們聽多了就會私下裏說,到底是學問好見過世麵的人呢。我們孩子,是不管這些的,我們隻好奇他用左手板書右手常被袖子遮住,他是數學老師,可語文老師拿他的毛筆字給我們做範本,他的辦公桌上永遠有一本用線縫起來的書隻是名字不同,更奇怪的是我們從不見他下班,而他的家,遠遠的在山坡那一邊。

後來我成了他喜歡的學生,長大後才意識到這對於我有著怎樣久遠的意義。起因是一篇作文,我寫的是在另外一個叫泰和的縣念書時候的老師,她原是研究生,下放教書好些年還沒有回去。那天放學,他把我叫到辦公室,細問我泰和老師的情況,小小的孩子,自然是記不清什麼事情,他呆呆地坐著不說話,我卻驚訝地看見桌上杯子裏居然有碧綠的小葉子浮著,水汽飄起,如霧一般。那時茶大概是算很奢侈的東西,我們喝的,是山裏的泉水。於是那些青翠的小葉子在我小小的心裏是這樣的神奇,我禁不住說,老師,像霧呢。他仿佛有些吃驚,告訴我是茶,名字就叫雲霧,長在雲霧環繞的廬山頂上。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在我的意識裏,茶和雲霧永遠連在一起。

為了再看到那“霧”,我便在放學後尋借口到他的辦公室裏,然而常常是失望的,他的杯子裏是和我們一樣的泉水。而他卻開始教我功課之外的東西了。他教我寫毛筆字,我才發現原來他是用右手寫字的,也才知道為什麼他用左手板書,因為他的右手不同於常人。他有六根手指。多出來的一根,很短很小,對於小孩子,已經有些駭人了。他是怕嚇著學生所以右手總是籠在袖子裏。後來回家和父母提起,父親微微沉默後說不要對別人講,並讓我好好跟老師念書,可以晚些回家。

從此我很少和小朋友們打鬧著一起回家了。我開始念那些用線縫起來的書,第一本並不是用來啟蒙的唐詩三百首,居然是道德經。他從不考我是否認得所有的字,隻是一本一本地讓我看,仿佛隻是為了讓不同的文字在我眼中掠過。現在想來,他當時並不想讓我理解這些書的意思,不到十歲的孩子,能懂得什麼呢。他隻是讓我知道,原來有這些文字,有完全不同於現在的人,說著另一種意義上的語言。他教我說正規的普通話,糾正我的廣東口音,教我如何朗誦詩文如何抑揚頓挫,甚至教我怎樣用針和線縫成一本本子。偶爾他會喝那霧一般的茶,那是我最高興的時候,我喜歡看那些飄浮的葉子。

不到一個學期,後來我們又搬家了。那些念過的書,是一把把鑰匙,為我打開了一扇扇厚重的大門。在那所有人都隻為著生計奔忙的年月裏,它們展示給我的世界,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即使我不過是孩子,這些書裏隱隱的古舊而多彩的氣息,不知不覺地深深潛入我的意識之中。

這次我們要去的新地方,居然是廬山腳下。我很是歡喜,想像著爬到廬山頂上看雲霧裏的茶葉,我很認真地說老師我會寄很多很多雲霧給你的。他笑,也很高興的樣子。臨離開的時候,他對我說,你還記得泰和的老師嗎?她是研究生,你是她的學生,以後也要做研究生。那時我不可能清楚地知道什麼是研究生,我們這些軍隊的孩子,永遠是從一座山下轉到另一座山下,艱苦的生活沒有給我們太多想像的空間。然而他說得是這樣地殷切,我拚命地點頭,不停地重複說老師我記住了老師我不會忘的,他也點頭。放學時候,我和一大群小朋友一起回家,他站在路邊,我回頭望著他身後那黃黃的校舍,小小的心裏滿是離別的憂傷。那情形,十幾年後的今天,宛然在目。

廬山腳下的三年,果然成了小時候最快樂的時光。我惦記的仍是要看雲霧,和父母吵著要去山頂。那時家屬區和軍營隔得很遠,父親隻有在周末才能回家,母親操持家務已很是疲憊,經不住我的吵鬧,卻並不責備我,隻是說廬山那麼多山峰,怎麼知道是在哪一個呢,你長大了就自己去找吧。然而我始終記著要給老師寄雲霧,可是奇怪的是住了三年,從來沒有看見過這茶。其實那個年代,誰會去買茶呢,自然也不會有人來賣。

當初毫無意識地念古書的孩子,一點一點地長大,不知道那些書是如何在孩子成長的足印裏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總之是長大了,甚至真的念了研究生,和當初答應老師的一樣。這孩子嗜茶,好古書,依然會用針線自己縫成本子,講得一口完全聽不出廣東口音的普通話,隻是不再會寫毛筆字。

對老師的許諾,一直沒有實現。惦記了十幾年。在上海念書時候,認識了九江的同學,極是歡喜,四處尋找好的廬山雲霧,請他放假時候想辦法送去。其實九江市區離黃老門是很遠了,同學卻是很幹脆地應承。那些茶,卻又回到我手裏,他說找不到那學校了。

許多年後才知道,老師是去世了。我不再喝廬山雲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