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特別愛吃長魚絲炒韭菜,烏黑的長魚脊肉,淺黃的長魚肚,金黃油亮圓圓的長魚籽,和著翠綠的韭菜,實在是下飯的好菜。我們那兒長魚的做法很多,清煮後劃絲炒菜僅是其中之一。長魚的做法可以有燉、熗、燜等多種做法,每種做法都讓人回味無窮。高郵的炒軟兜長魚也一直讓我喜愛,這種取材純用長魚脊背肉,將鍋燒至旺火,舀入熟豬油,再投入蒜片炸香,放入長魚脊背肉,加入黃酒、味精、醬油,用濕澱粉勾芡,入香醋,顛鍋裝盤,撒上白胡椒粉即成。這種菜烏光爍亮,軟嫩異常,清鮮爽口,蒜香濃鬱。據說豬油與胡椒粉、蒜瓣缺一不可。高郵一個老廚師做這種菜是一絕,汪曾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回鄉裏時就專門吃了一次,當時為之讚不絕口——卻不知老汪為何沒在名作《故鄉的食物》裏寫上幾句?
前幾年去淮安,那裏更叫厲害,據說長魚的做法竟有數十種之多,淮安的朋友告訴我時,我隻說了兩個字“吹牛”!結果不服氣的朋友拿出菜譜給我看,當時就讓我啞口無言——居然還真有那麼多種做法!這裏有一種長魚宴,八大碗、八小碗、十六碟子、四個點心,每一樣菜竟都和長魚有關,什麼叉燒長魚、大燒馬鞍橋、鍋貼長魚、銀絲長魚、長魚羹、軟兜長魚、溜長魚、長魚圓、長魚三翻餅……看得我頭昏眼花。而據說這裏高明的廚師用長魚做主菜擺宴席時,每天一席,能連續三天,做出一百零八種花樣,形式各異,味道不同,鮮而可口——這樣的廚師你不服氣是不行的,不過若長魚真有在天之靈的話,不在心裏罵這個廚師十八輩子祖宗才怪呐,這一百零八種做法對人來說是美味,對長魚來說那就太惡毒了。
生為魚類,不是不悲哀的。
水生植物中最可入畫的大概還是荷花。從古至今,善畫荷者極多,“出汙.泥而不染,冰清玉潔”——荷的品性自然是讓人愛的,但以菱入畫的很難看到,這頗讓我有些不平。
蓮與菱之間,給我親切的其實還是菱角,蓮是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菱角就不同,菱角就是讓你采的,就是讓你吃的,而且采菱不像采藕那麼費事。前些天翻翻剛買的某博物院藏畫選,竟然發現了兩幅與菱相關的古畫,真讓我有點喜出望外,原來都是揚州八怪的。也難怪,他們和我一樣,秋風一起時,必是經常吃這玩藝的,況且又自認布衣,畫這種普通的食物是很自然的。
一幅是金農的,名為采菱圖冊,用筆高古雅淡,青螺一般的遠山下,一片白水,墨綠色的菱葉重重疊疊點染著,成“之”字形遮蔽了三分之一的水麵,著紅裝的女子三三兩兩地蕩舟在菱葉深處,近處一片空白,是水。這幅畫仿佛讓人聽到了采菱時女孩子們的笑語。老金農也得意洋洋地用具金石味的漆書題詩雲:“采菱複采菱,隔舟聞笑歌,王孫老去傷遲暮,畫出玉湖湖上路,兩頭纖纖曲有情,我思紅袖斜陽渡。”看了真有思鄉之感。
另一幅是羅聘的,這人更懶,隻用紫紅與翠綠兩色或濃或淡地畫出了幾隻兩角菱,錯落有致地放在畫的右上角,左下則題詩一首,仍是與采菱相關的。不過就從這幾隻菱確可想見采菱時的風致——風菱剛出水的那種水靈靈的感覺,國畫的空白引人遐想處實在很多。
羅聘畫的這種兩角菱我們那稱之為兒菱。小時候提到大風菱是要掉口水的,這種菱個頭大,剛上市時紫紅翠綠,菱肉純白色,生嚼味極佳,清香、脆甜、爽口,賽過一切水果。這種菱一般都是家養的。我小時一個同學家門口是個河塘,長滿了這種風菱,夏天去他家玩兒,河裏菱葉平平,翻開看時,菱角藤極長,莖為紫紅色,開紫色或白色小花,常有紅眼睛蜻蜒振翅在菱葉叢掠過。這種花白天香味不明顯,但若是月白時分,偶然來到水邊,那種似有若無的清香是可以讓人靜靜地呆一會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