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同樣氣質溫雅的男子對坐,隔著一張桌案;兩張俊臉上掛著同樣閑適輕鬆的笑,但若仔細瞧了瞧盤麵,隻覺得兩人間氣氛肅殺、劍拔弩張,頗有山雨欲來的前兆。
持黑子的那人身穿雪白大氅,手上握著羽扇;他縱觀著整個盤麵,臉上笑意漸深,而後和緩卻力道十足的,在盤麵上落了一子。
另一頭的男子,頂著一頭黑白駁雜的長發,隻簡單的以發帶束起;見到友人落下那子時,臉上的神情突然變了,那慵懶眼神忽地染上神采;他斂起笑意,執起白子,火速的緊挨著方才那枚黑子,彷佛兩軍對峙已久,突然交鋒的一瞬間。
“好棋。”執羽扇者毫不吝嗇的誇著對手,下手依然和緩,卻有如一頭嗜血猛虎,狠狠的反咬了白棋一口。
他哼聲一笑,搔了搔頭頂白發,動作利落明快,築起一道高牆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懂得以退為進了?”
另一人揮了揮羽扇,溫聲笑著。“時局如此。”他指了指盤麵,“話又說回來了,你這回奪下雒城的謀略,還真是叫人讚歎不已。”
“那隻是將計就計罷了;我家那兩個ㄚ頭片子太亂來,讓我差點嚇得頭發全白了。”說話的同時,黑子再度進逼,提走了幾枚白子;他蹙起眉來,又是退讓一步。
“士元,你這條性命,多虧了靜韜以及苓她們以死相護。”他望著好友,心底直不斷地感激上蒼。“能在這兒看見你,真是太好了。”
龐統隻是歎笑,令諸葛亮覺得有些古怪,“怎麼了?”
“沒事兒,該你下了。”
諸葛亮凝望了龐統一會兒,隻覺得他心底有話;看來不把眼前這盤棋分個勝負,他是不會開口的了。孔明亦正起臉色,認真的與龐統對弈起來。
兩人互有攻防,直下到了一百五十餘手,孔明眼看走投無路,隻得棄子投降。“這麼些年來,論盤上勝負,士元你可是占盡優勢啊。”他微微一笑,向龐統拱了拱手。
“好說好說,我隻是個會行軍打仗的軍師罷了,此回找你入川,可就換你大顯身手了。”龐統擺了擺手,將棋盤撤下,親自煮茶,給孔明獻上一杯。
孔明飲著香茶,淡淡擱下羽扇,就在此刻,忽地聽見龐統一串嗆咳。他心頭一凜,趕緊前來關心,“士元?沒事兒吧?”莫非喝水嗆著了?
龐統搖著頭,將茶水擱下,掏出巾帕捂唇;好不容易停歇下來,他隻是緊握巾帕,將之收入懷中。“孔明啊,今日找你過來,除了找你敘敘舊外,還有一些事兒,要跟你說。”
“我正等著呢。”兩人相識多年,孔明對龐統的性子是也了如指掌;現下益州方定,他們兩人好比劉備雙臂一般重要,照理說該有忙不完的公事,哪裏有閑暇能坐上一兩個時辰敘舊談天呢?
龐統退開桌案,朝孔明伏身一拜,“士元!你……這是做什麼啊?”孔明趕緊上前,將龐統扶起,“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咱們兩個人情同兄弟,有什麼話不好說?快快請起罷!”
龐統仰起頭來,而孔明牽著他,在他眼前跪坐下來。“孔明,這件事兒,我已經跟主公報備過了……”他又是輕咳幾聲,這才續道:“我身染重病,需好生調養一段時日……這段時間內,可得請你多擔待了……”
“重病?”孔明驚愕萬分;他頓了頓,突然反應過來,“莫非方才你那聲咳……”麵對孔明那敏銳的反應,他隻是淡笑,點了點頭。
“看過大夫了麼?能不能治?”
“難。隻能盡人事、聽天命。”龐統依然笑得灑脫,“你聽我說。靜ㄚ頭在我門下三年,雖然我還有些東西沒教給她,但她天資聰穎,之前去了潼關,再加上這回入川曆練,已今非昔比。若我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的位置,靜ㄚ頭應能勝任了。”
“士元,你別像交代後……”他狠狠的盯著龐統,咬了咬牙,這才又道:“這些事兒,以後還多得是時候交代;你的位置依然是你的。靜韜用兵、謀略雖已頗有可觀,但還需你在一旁多加指導啊,你別淨說這些,不吉利啊!”
“我就怕活不到那些時候。孔明,你與我都通星相,你該知道,我這些日子,已是偷來的了。”
“士元……”
龐統拍了拍他,反過來勸慰好友,“孔明,你別擔憂。既然我已向老天借了時辰,我隻還想多借一些,不會就這麼急著尋死去的。”
“除了靜ㄚ頭,我最放不下的,自然還是苓ㄚ頭了。”他望著外頭,那淡紫雲氣就在西山處盤桓縈繞著;此刻已近傍晚時分,裏頭顯得有些昏暗。孔明主動的給他點燃燭火,這才再度回到龐統身旁來。
“靜ㄚ頭先前同我提過了,她說那個馬岱對苓ㄚ頭似乎挺有那個意思的。”不得不說,有人慧眼獨具,看上了季苓;他簡直高興的不得了。
想想自個兒,能拖一刻是一刻,但再怎麼說,他的時間真的已經不多了……說真格的,他還真巴不得趕緊撮合兩人,直接將她們送入洞房。
“苓兒啊……”孔明知道龐統多希望親眼看見季苓出嫁的模樣,隻是……他亦明白,要苓棄龐統而去,遠嫁他處,是件多麼困難的事。
“我這話還沒給苓ㄚ頭說白,但我知道……她一定不會肯的,就算有我在一旁敲邊鼓……”他輕咳著,又掏出巾帕來。“可能,我就是絆住苓ㄚ頭最大的一塊石頭……”他抬起眼來,望著眼前的好友,柔聲請求。“我若走了,苓ㄚ頭就孑然一身,無依無靠了;到時候不知能否拜托你,想辦法替我幫她完成終身大事?”
孔明毫不猶豫的點頭允下,“你放心。算來我也等於是看著苓兒長大的,她的事,我怎麼可能不管呢?就算我狠得下心腸,月英也不會肯啊!”他微微一笑,將自己的愛妻搬上台麵,還故作驚嚇狀,逗得龐統哈哈大笑。
“孔明,你真不適合說笑。”龐統嘴上雖這麼說,但笑得實在開懷,連淚都流了出來。
“士元,你也不適合傷春悲秋,知道麼?”
龐統撥著頭發,揚起眉來;像是終於了卻一樁心事似的,心情頓時放鬆不少。“哎呀,時候晚了,我該差不多回家去,嚐嚐苓ㄚ頭的手藝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