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悉達多·穆克吉訪談錄(3 / 3)

要判斷一種藥物的“成本效率”,我們要有大智慧。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淋巴細胞白血病的每次試驗都能增加6到10周的生存時間。到20世紀60年代晚期,已經有相當大比例的病人,約60%,被治愈了。西德尼·法伯的實驗顯示氨基喋呤隻在一些兒童中延長了幾周的生存時間,如果我們僅憑這個實驗來判斷氨基喋呤的成本效率,那麼我們可能早已完全放棄了這種藥物。過早地斷定“成本效率”,可能會丟掉那些還沒有經過充分測試的強效藥物。

類似的一個問題是在錯誤的患者群體中,判斷癌症藥物或預防機製的成本效率。對於患有雌激素受體陽性乳腺癌的婦女,他莫昔芬是有成本效益的,而對於患雌激素受體陰性乳腺癌的婦女來說,它則完全無效。如果在一個試驗中,將ER+和ER-的婦女混在一組,他莫昔芬的效果就小得多。而按照那樣的結果,你就會拒絕給廣大群體這種對她們來說極其有效的藥物。

您的書中探討了美國的癌症。國際環境下的癌症又是怎樣的呢?

書中的故事將我們帶到德國、奧地利、埃及、希臘以及英國。反式視黃酸的發現,在中國和法國推動了對白血病靶向治療的研究。

當然,我是波士頓的研究員,我選擇西德尼·法伯作為我想講的故事中的主角之一。法伯在治療白血病中運用葉酸拮抗物無疑是開創性的;但是,故事中還有很多其他的創新者。我們可以通過外科醫生埃瓦茨·格雷厄姆或流行病學家理查德·多爾的眼睛,來講述整個癌症故事的來龍去脈。法伯真正的與眾不同之處,是他在抗癌戰爭中的角色——他是瑪麗·拉斯克的合作者兼朋友,正是兩人的聯合,改變了這種疾病的社會和政治麵貌。

在書中,我還寫到了世界其他地方(尤其是在發展中國家)是如何治療癌症的。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在世界各地都有確立的預防、治療和緩和癌症的機製,不但實用,甚至在人們的承受能力範圍之內,然而我們並沒有加以推廣。聲勢浩大的國際性反煙運動可以預防成千上萬的病例;接種抵抗致癌病毒的疫苗,也能減少癌發病率;通過性傳播的人乳頭瘤病毒引發的宮頸癌,可以借由性教育和接種疫苗來大幅降低發病率。然而,成千上萬的婦女,有些還在她們三四十歲的時候,就死於這種可預防類型的癌症。即使發展中國家,也可以開展乳腺癌的預防和治療。在適齡人群中進行X射線攝像篩檢,或者甚至用雌性激素調節的形式治療ER陽性癌症,這些都是我們應該更加推廣的。

您談到了預防。可是除了煙草、石棉、輻射等,您並沒有詳細地講到其他預防機製。這是為什麼呢?

癌症預防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我在書中用了一部分篇幅來講。但是,拋開其曆史起源不說,相對而言,癌症預防還是一個剛起步的學科。流行病學家和生物學家已經鑒定出強大的致癌物質,它們會影響大多數人,其中就包括煙草。但是,很可能還有許多我們尚未發現的致癌物。關於癌症流行病學驚人的一點就是:盡管全球的癌症患病率仍在增長,但是在尋找對人口有實質大規模影響的可預防致癌物方麵,世界仍然麵臨著一個巨大的挑戰。

我們知道一些常見的罪魁禍首可以導致癌症:紫外線引發黑色素瘤和其他皮膚癌;煙草引發肺癌和嘴唇、喉嚨、食道以及胰腺的癌症;酒精則是引發肝髒和食道癌的輔助因子;國家癌症研究所列出的致癌物的官方清單上,包括砷、鎘、鈹、鎳、鉛、苯、氯乙烯和石棉,不過因暴露在苯或鈹中而罹患癌症的人口數量是很小的。也有與癌症相關的病毒,比如人乳頭瘤病毒,乙肝病毒B和C,接觸這些致癌物質的機會往往都是可預防的。

明確飲食對於許多癌症的作用則難得多。飲食無疑與結腸癌有管,但是對於其他癌症,它作用就微妙得多。最近有報道稱高脂飲食會引發乳腺癌,但是這種作用很難評估。的確,科學研究極少明確地將高脂飲食和乳腺癌聯係起來,其他研究也還沒有確定這種聯係。與飲食相對照的是肥胖,它既有飲食方麵又有遺傳方麵的基礎,已經更明確地與包括乳腺癌在內的某些癌症相關聯了。

我們需要嚴謹的研究才能鑒別和定義化學致癌物。在書中,我選擇去強調發現致癌物的方法層麵,既有人口研究又有實驗室研究。這個過程在曆史上已有過深刻的理解,很可能會影響將來我們對致癌物的鑒定。

回到科學方麵,您提供了一個思考癌症中基因作用的框架,就像汽車裏的“油門”和“刹車”。您能就這種油門或刹車基因如何發揮作用的問題,給我們更多的細節嗎?

致癌基因和腫瘤抑製基因的名單很龐大,超過100種,而且它們對於每種類型的癌症的作用都是獨特的。讓我們來舉個例子,有一種被稱為p53的基因,它在許多不同類型的癌症中發生突變。p53基因能編碼一種充當基因組“監護人”的蛋白質。當細胞的DNA被損害的時候,例如被X射線損害,p53基因就可能會被激活,這種蛋白質會發起一種修複DNA的信號。如果DNA沒有被充分修複好,p53會啟動另一種信號使細胞死亡。所以,p53作用起來就像DNA損傷的傳感器,會激活DNA損傷細胞中細胞分裂的“刹車”。

當這種“監護人”基因不再發揮作用時,基因就不會被適當地修複,細胞也不會正常死亡。但是,p53的作用不隻是協調DNA損傷修複和細胞死亡。它還有很多其他的功能,而且能與其他基因通路發揮交叉效應。

在癌症(治療)中,精神或心態起著什麼樣的作用呢?

毫無疑問,精神或心態在人對於任何疾病的心理反應中,都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然而,它對於癌症的診斷並沒有“正確”的應答。人們有時會對患者說,“你的康複效果不佳,是因為你沒有正麵思考”或者“消極的念頭會引發癌症,所以要正麵思考”。對此,我不能苟同。

這種思維方式是很中世紀的——責備受害者並且加重了疾病的負擔。我認識許多“正麵”思考的患者,但他們仍難逃致命的癌症。而且我還認識很多沒有“正麵”反應但仍存活至今的人。沒有典型的癌症,所以為什麼應該有典型的病人呢?我被那些承諾用“精神療法”治療癌症的庸醫嚇壞了。可以有一些針對癌症症狀或癌症相關的疼痛、焦慮的治療,但是,這種對癌症使用“精神療法”的想法是非常危險的。

當然,大腦分泌的激素可以改變癌細胞生物行為的這種能力,也引起了科學界日益濃厚的興趣。這個領域尚處於嬰兒期,但是在接下來的十年,或許我們會更有心得。

另類醫學怎麼樣呢?

我認為,所有的療法在它成為主流之前,都是“另類的”——化療在某種情況下是“另類的”——所以,我很渴望看到這個領域發展的進程。我們藥典中的大部分是來自植物資源,而且植物中含有的化學物質,比我們所知的或知道用法的更多。迄今為止,很少有客觀、不偏不倚的試驗用於評價這些藥物在癌症治療或預防中的作用。

有預防癌症的生活方式嗎?

事實上,要找到一種預防癌症的生活方式,比任何人最初想象的要難得多。有一些普遍原則。我們應該避開已知的毒素,像氡、鎘、石棉。嚴重暴露在這些物質中的人數很少,但是接觸應該停止。我們也應該避免接觸煙草,而且避免或減少飲酒。我們應該少吃肉,多吃纖維豐富的食物,我們應該避免紫外線的暴曬和電離輻射。但這些都是相當顯而易見的認知。我還沒有找到一種已在大型人群研究中臨床驗證過的“防癌的生活方式”。

作為一位執業腫瘤醫師,又身為人父,您怎麼能抽出時間來寫作一本這樣大篇幅、複雜的書呢?

我必須擠時間。重要的是要有做這件事的理由。而做這件事的理由就是,我要回答病人的問題。隻要這一點銘記在心,我就感覺這本書在很大程度上仿佛是由它自己寫就的。當我晚上巡房回來或從實驗室回來後,就開始寫作,一直寫到我回答了前一天晚上留下的問題。例如,當我寫到乳房X射線攝像時,前一晚的問題可能是:“到1986年的進展如何?”然後,第二天我會接著從那個時期一直寫到1996年,填補這期間的故事。我想之所以能夠如此寫作,就是為了回應這個故事必須要說出來的緊迫感。

部分訪談首次發表於2011年2月的Onc Nurse雜誌上。感謝克裏斯汀·米爾頓(Christin Melton)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