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極端理念(3 / 3)

1907年的夏天,霍爾斯特德向華盛頓的美國外科協會提供了更多數據。根據術前患者腫瘤是否轉移到腋下或頸部的淋巴結中,他把病人分為三組。從他提出的生存分析表上可以看出一個明顯的模式:60位腋下和頸部淋巴結無癌的患者當中,有45例乳腺癌患者術後存活超過5年,相當可觀;而40位具有這樣癌變淋巴結的患者當中,僅有3位幸存。

簡而言之,乳腺癌患者最終能否幸存,跟醫生對乳房進行多大範圍的手術,幾乎沒什麼關係,它隻取決於術前癌症在多大範圍內擴散。強烈反對根治手術法的批評者喬治·奎爾(GeorgeCrile)後來說,“如果一種疾病已經嚴重到必須要切除所有肌肉才能根除腫瘤,那麼這就意味著,疾病已經擴散到整個身體了”。這使得整個手術失去了意義。

但是,如果說1907年霍爾斯特德已經站到了這種認知的門口,那麼他還是斷然地選擇逃避,重彈自己的陳詞舊曲。他在一篇論文中提出:“即使沒有我們所提供的證據,我仍然認為,外科醫生對很多病例都有義務進行鎖骨上的手術。”但是這時,乳腺癌治療日新月異的發展令他筋疲力盡。試驗、表格、圖示從來都不是他的強項;他是外科醫生,不是記賬先生。他寫道:“對於乳腺癌,尤其如此——如果一位外科醫生有興趣提供最好的統計數據,那麼他大可自便。”這一論調按照霍爾斯特德的行事標準,幾乎可以說相當粗魯。這也反映出霍爾斯特德日益懷疑自己的手術結果能否經得起檢驗。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越來越難以把握這種不定形的疾病,對它的理解漸行漸遠。1907年的論文是霍爾斯特德的最後一篇,也是最全麵的一篇討論乳腺癌的文章。他期待一個全新的、開放的解剖學遠景,能讓他平靜地施展自己卓越的手術技能,而不用像現在這樣爭論來爭論去,對手術結果再三衡量。霍爾斯特德從未擁有過完美的臨床風度,他一頭紮進了與世隔絕的手術室和宅邸裏冰冷寬闊的圖書室。他把注意力轉向了其他器官——胸腔、甲狀腺和重要的動脈組織;在這些部位,他繼續進行傑出的手術革新。但是霍爾斯特德再也沒有寫過學術性文章來分析那以他賴以為名、宏大又不乏瑕疵的手術。

在1891年到1907年這狂熱的16年裏,根治性乳房切除術從最初巴爾的摩的悄然萌芽,發展成為全美各大外科會議的焦點話題,人們對癌症治療的探索向前跨越了一大步,但也向後倒退了一大步。霍爾斯特德毫無疑問地證明了在技術上施行大範圍、精準的外科手術治療乳腺癌是可行的。這樣的手術,可以大幅度降低該種致命疾病局部複發的風險。但是,霍爾斯特德絞盡腦汁卻也無法證明的事實,更讓人深思。經過近20年的數據收集,在一次又一次會議中被吹捧、讚揚、分析、再分析之後,根治術在“治愈”癌症方麵的可靠性仍然未能完全確立。即使再多的手術,也並沒有帶來更有效的治療。

然而,這些不確定因素並不能阻止其他外科醫生采用激進的手術。“根治主義”成為了一種心理上的執念,深深地紮根於癌症手術中。就連“根治”一詞在概念上也是個誘人的陷阱。霍爾斯特德用這個詞,本希望他的手術能挖掘出深埋地下的腫瘤根源。但這個詞也意味著“激進”、“創新”、“大膽”,並且正因為這樣的意義才勾起了病人的想象力。畢竟無論男女,誰麵對癌症時願意選擇非根治性或“保守的”手術呢?

事實上,“根治主義”之所以會變成主流,不隻是取決於外科醫生如何看待癌症,也取決於醫生如何自我定位。一位曆史學家寫道:“由於沒有受到來自其他方麵的反對,因此也就沒有什麼能聚眾阻礙它的去路,於是根治性外科手術的應用很快固化為教條。”當英雄式的手術沒有達到預期時,一些外科醫生便開始完全推卸治愈癌症的責任。1931年,在巴爾的摩會議上,霍爾斯特德門下的一位醫生宣布:“毋庸置疑,如果手術操作幾近完美,那麼病情或許能局部治愈。而這也是外科醫生必須擔當的唯一責任。”換句話說,最好的外科醫生能做的,就是完成一場技術上最完美的手術。至於是否治愈癌症,則是其他人的問題。

“越是根除,效果越好。”在這種旗號下,手術朝著越來越無畏、激進的極端路線發展。這正反映了20世紀30年代早期外科學的總體思路。在紐約,外科醫生亞曆山大·布朗希威格(AlexanderBrunschwig)發明了一項治療宮頸癌的手術,叫作“完全盆腔清除術”。這種治療法極其艱難且消耗體力,即使是最得霍爾斯特德真傳的外科醫生,也需要在手術中暫停休息、更換姿勢。紐約外科醫生喬治·派克(GeorgePack)的綽號就是“派克小刀”[“PacktheKnife”,名字仿照一首流行歌曲——《邁克小刀》(MacktheKnife)],形容這位外科醫生好像與他最鍾愛的手術工具人刀合一,好像某種人首馬身的怪物。

此時,治愈癌症的可能性還為時尚早。1929年,一位英國外科醫生寫道:“從廣義上來講,手術的可行性取決於‘病灶是否能切除’而不是‘切除病灶能否治愈患者’?”往往是如果患者沒有死在手術中,醫生就會認為自己已經很走運了。1933年,一群外科醫生在一場冷漠的關於胃癌的討論會之後,得出結論:“阿拉伯古語有雲:沒治死許多病人的醫生就不能成為醫生。作為從事胃癌手術的外科醫生,我們必須謹記這一點。”

歸納出這樣顛覆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邏輯——要麼是出於極端的絕望,要麼是出於無可救藥的樂觀。在20世紀30年代,癌症手術的鍾擺絕望地在兩個極端之間來回搖擺。而霍爾斯特德、布朗希威格和派克仍堅持大範圍手術,因為他們由衷地相信這樣可以解除癌症的可怕征兆。但是,他們缺乏正規的證據,固守於自己的信念,一意孤行。因此他們的證據也變得無關宏旨,檢驗也難以進行。醫生們越是熱切地相信他們的手術初衷善良,就越是難以將其付諸正式的科學檢驗。因此,根治性手術的邏輯一直在原地轉圈,停滯不前,長達近一個世紀之久。

與根治性手術的誘惑力相比,那些不那麼激進的癌症外科治療手段雖取得了重大進展,但仍顯得黯然無光。霍爾斯特德的學生們開枝散葉,各當一麵,研究探索切除癌症的新方法。每個人都被“分配”了某個器官的研究課題。霍爾斯特德對其英雄式的外科訓練項目抱有極大的信心,他相信無論在哪個器官係統中,他的學生都能對抗和消滅癌症。1897年,在霍普金斯醫院的走廊上,霍爾斯特德攔住了一位年輕的外科住院醫生——休·漢普頓·楊(HughHamptonYoung),邀請他擔任一個新成立的泌尿外科的主任。楊以他對泌尿外科一無所知進行了回絕。“我知道你並不了解,但我們相信你可以學。”霍爾斯特德僅這樣簡短地回答後就走開了。

楊被霍爾斯特德的信任所鼓舞,開始深入鑽研泌尿係統癌症——前列腺癌、腎癌、膀胱癌。1904年,由霍爾斯特德做助手,楊成功地設計了通過切除整個前列腺治療前列腺癌的手術。盡管手術按照霍爾斯特德的傳統被命名為“根治性前列腺切除術”(Prostatectomy),但相比之下,楊的手術還是較為保守,並未去除肌肉、淋巴結或骨頭等其他組織。他保留了根治性手術中器官整體切除的概念,但並未掏空骨盆腔,也未除去尿道和膀胱(這種手術的改良方案至今仍沿用於切除原位前列腺癌,很多前列腺癌症患者因此得到治愈)。

霍爾斯特德的學生、外科主治醫生哈維·庫興,則致力於腦部手術研究。在20世紀早期,庫興已經發現了頗具獨創性的清除腦瘤的外科手術方法,甚至可以治療臭名昭著的惡性膠質瘤。這種腫瘤與血管混雜交錯,隨時會大出血;再例如腦膜瘤,它被腦中一些脆弱而重要的結構像鞘一樣包裹著。與楊一樣,庫興繼承了霍爾斯特德精湛的手術技藝——“緩緩地將腦組織與腫瘤分離,一點一點地操作,不斷用扁平擰幹的溫熱棉花墊控製滲血”。但是,他沒有秉承老師對根治性手術的嗜好。事實上,庫興發現腦瘤的根治性手術操作不僅困難,而且不可想象:即使外科醫生希望這樣做,也不可能切除整個腦部。

1933年,聖路易斯巴恩醫院(BarnesHospitalinSt.Louis)的另外一位外科手術創新者艾伐茲·格雷厄姆(EvartsGraham)首創了一種手術方法,即結合之前切除受結核感染的肺部手術,摘除了肺部腫瘤。格雷厄姆也保留了霍氏手術的基本精神:仔細地切除整個器官以及腫瘤周邊的大片組織,以防止局部複發。但是他盡力回避一些陷阱,抵抗住誘惑不去切除更多的其他組織,如遍布胸腔、主血管的淋巴結,或是氣管和食道周圍的連接筋膜,而隻切除了癌變的肺部,盡可能地保持病體的完整。

即便如此,外科醫生仍難以擺脫霍氏理論的影響,超越霍氏王國,他們對非根治性手術的嚐試大加鞭笞。如果手術不能不遺餘力地清除癌症,那麼它就會被鄙視為“敷衍的手術”。做這種敷衍的手術,就是屈從於“婦人之仁”這種往日的短見,而這也正是整整一代外科醫生都在力求摒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