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1950年對白血病的描述(1 / 3)

1947年12月的一個早晨,在波士頓的一間實驗室裏,一個叫西德尼·法伯的人,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一個從紐約寄來的包裹。這間號稱“實驗室”的鬥室返著潮氣,隻有大約六米多長、四米多寬的房間,比藥劑師的配藥室大不了多少,幾乎被塞在兒童醫院大樓後巷的一間半地下室裏,通風很差。距離這裏幾百米遠的內科病房,各項工作正緩緩地開始。穿著白色病號服的病童們躺在鐵製病床上,不安地動來動去。醫生和護士在病房之間來來往往,忙著查病曆、下醫囑和配藥。但是,法伯的實驗室卻是一片空蕩清冷,各種化學製劑擠在一起,玻璃罐堆在冰冷的走廊裏,一直延伸到醫院主樓。空氣中散發著防腐劑甲醛的惡臭。這裏沒有病人,有的隻是屍體和各種病體組織。它們是通過地下通道送來的,將被用於解剖和各種檢驗。法伯是一位病理學家,他負責製作標本、解剖屍體、識別細胞和診斷疾病,但從不治療病人。

法伯的專業是小兒病理學,即研究兒童疾病。他花了近20年,在地下室裏癡迷地盯著顯微鏡搞研究,取得的學術成就,使他升任兒童醫院的病理科主任。但在法伯眼裏,病理學正在與醫學分道揚鑣,成為了過度關注死者的一門學科,而拉大了與生者的距離。現在,他已經厭煩了這種隻能側麵冷眼旁觀疾病,卻不接觸或治療活生生的病人的工作;他受夠了隻麵對組織和細胞,覺得自己碰到了職業的“玻璃屋頂”。

因此,法伯決定要在職業方向上做出重大轉變。他不想再繼續眯眼盯視顯微鏡下無生命的標本,他要奮起一躍,跳到樓上的診室——從他了若指掌的微觀世界,跳到患者與疾病的廣闊天地中;他要利用從病理標本中獲得的知識,設計出新的治療手段。而來自紐約的包裹裏,就裝著幾瓶叫作“氨基喋呤”(aminopterin)的黃色結晶化學品,它們被運送到法伯在波士頓的實驗室,為阻止兒童白血病的惡化帶來一絲希望。

如果法伯事先請教過樓上病房裏的任何一位小兒科醫生,問問開發出抗白血病藥物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們一定會勸他不要枉費心機了。一百多年以來,兒童白血病令眾多醫生著迷、困惑,又備感挫折。這一疾病經過了各種精心分析、分類、再分類和再細分;兒童醫院圖書館書架上排列著散發著黴味的皮麵書,如安德森(Anderson)的《病理學》(Pathology)或博伊德(Boyd)的《內科病理學》(PathologyofinternalDiseases)。這些書的每一頁都充斥著白血病細胞圖,並附有詳細的細胞分類學說明。然而,所有這些知識,反而進一步放大了醫學的無力感。白血病就像蠟像館裏的蠟像一樣,變成了一個空洞而迷人的物件,人們對它進行極其詳盡的研究和拍照取像,卻沒有任何治療或實用進展。一位腫瘤學家回憶說,“白血病讓醫生們在各種醫學會議上爭論不休,但卻完全無助於他們的病人”。急性白血病患者入院,讓醫院一陣騷動,經過幾輪誇張的專業討論,接下來,正如醫學期刊冷冷的評論一般,“確診、輸血,然後送回家等死”。

自從發現白血病以來,對該疾病的研究就陷入了混亂和絕望之中。1845年3月19日,蘇格蘭醫生約翰·貝內特(JohnBennett)描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病例:一名28歲的鋪路工,脾髒莫名腫大。貝內特記錄道:“他麵色黯沉,平常身體健康且自律;自述在20個月前,開始感到特別勞累,並一直持續至今。去年6月,他發現腹部左側有個腫瘤,逐漸增大,直到四個月後穩定下來。”

這名鋪路工人的腫瘤可能已經到了末期的穩定點,但是他的身體健康狀況反而加速惡化。在接下來的幾周裏,貝內特的病人症狀日益加劇:發熱、陣發性出血、突發腹痛等症狀接踵而至,隨後發作頻率加快,並且程度一次比一次嚴重。腫瘤很快就擴散到了腋窩、腹股溝和頸部,病人命懸一線。雖然對他采取了常用的水蛭吸血和放血治療,但都無濟於事。幾個星期後,進行屍檢時,貝內特確信他發現了這些症狀背後的病因——病人的血液中充滿了白細胞(白細胞是膿液的主要成分,往往是感染的重要標誌,貝內特推測鋪路工人的死因就在於此)。他自信地寫道:“對我來說,這一病例特別有價值,因為它將有助於證明血管係統內也會廣泛分布著膿液。”

這一解釋本來應該是完美無瑕的,但問題是,貝內特無法找到膿液的來源。在屍檢時,他翻來覆去仔細檢查了屍體,對出現膿腫和傷口體征的組織和器官進行了逐一排查。但沒有發現其他的感染病灶。血液看似是自己敗壞、化膿的,自然消耗後就變成了膿液。於是貝內特將這個病例確定為“血液化膿”,就此結束了對它的研究。

當然,貝內特認為的“血液自動化膿”是錯的。在貝內特描述了鋪路工的病症之後,僅僅四個月剛過,年僅24歲的德國研究者魯道夫·魏爾嘯(RudolfVirchow)獨立發表了一篇病例報告,其內容和貝內特發現的病例驚人地相似。魏爾嘯的病人是一位55歲左右的廚師。白細胞在她血液中爆發性地增長,在其脾髒中形成了漿狀黏稠物。在對她進行屍檢的時候,病理學家無需借助顯微鏡,就能分辨出在紅細胞上麵浮著一層濃稠如乳狀的白細胞。

魏爾嘯知道貝內特的病例,但是,他無法令自己相信貝內特的理論。魏爾嘯認為,血液不會無緣無故地突然轉變成另一種東西。此外,該病不同尋常的症狀,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脾髒增大是怎麼回事?身體沒有任何傷口或者化膿之處,又是怎麼回事?魏爾嘯開始考慮,是不是血液本身有問題?他無法找到統一的解釋,但又想為這種病尋找一個名字,最終確定用“weissesBlut”——“白血”一詞,這隻不過是如實描述了他在顯微鏡下看到的幾百萬白細胞。1847年,他把這個名字改為聽起來更學術化的“leukemia”,這個詞來源於“leukos”一詞,在希臘語中表示“白色”。

把疾病名稱從誇飾的“血液化膿”改名為平實的“白血病”,很難說反映了命名者的科學天才。但是,這對“理解白血病”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一種疾病在剛剛被發現的時候,人們對它的理解隻是一個脆弱的想法、一朵溫室裏的花,深深地受到了其名稱和分類的影響。[一百多年後的20世紀80年代初期,另一種疾病的名稱改變——從“同性戀相關免疫疾病”(gayrelatedimmunedisease,GRID)變成了“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acquiredimmunedeficiencysyndrome,艾滋病AIDS),標誌著人類對該病的認知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魏爾嘯像貝內特一樣不了解白血病。但是,他沒有像貝內特那樣不懂裝懂,他的見解完全出自於“負麵效應”(negative)的視角。他抹掉黑板上所有的先入之見,清理出了一片可供思考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