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錢樓紀事(1 / 3)

錢樓,是一座小村莊。現在看,連一點樓的影子也找不到了。

不過,和藥都這地界其它以樓題名的小村莊有所不同。這裏在三百年前,或者二百五十年前是有過樓的,而且與一般富人家蓋的樓大不相同。現在的錢樓原先叫什麼名子已無人考證,反正老輩人代代相傳,說至少在三百年前,肯定不叫錢樓,不是楊村就楊崗或楊店什麼的。大概在七十年代,不是七三年就是七四年吧,鄉裏修磚碴路時,全村男女都到村後河灘的老槐樹林裏去挖碎磚爛瓦。象傳說一樣,這片林子過去就是樓群,人們從地下挖出了足夠鋪五裏磚路的碎磚爛瓦。是開挖的第二天吧,有人竟從地下挖出了一堆內有銅水凝聚的陶罐,接著許多人家也都挖了出來。當人們拿出一副要發財的架式大挖時,村裏年紀最大的一位老人開了腔:千萬不能挖。這些年,咱錢樓幾百口人安安逸逸靠的就是沒動老輩留下來的東西。挖出來,祖宗是要不安的。

錢樓人不姓錢,一色的姓楊,據傳是大宋朝楊家將的後人。大約到了明朝天啟年間,楊家後人又繁衍出幾個人物,一家有七個兒子,全是以武著稱,加上他們父親的一個幹兒子,就又以“七郎八虎”揚名中原地帶。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這七郎八虎竟蓋起了鑄錢樓,私鑄銅錢。到朱熹宗得到呈報時,這弟兄幾個已經了不得了了,在村前修了響馬場,在村西挖了寬百步、深三丈的寨溝,村東村南修了高三丈的城牆,加上北麵的龍灣河,整個村莊成了西北倚水為屏,東南以牆作障的易守難攻之地。整日間,九州的綠林俠士談古諷今,比武飲酒於其間。何以能如此威風,這幫兄弟一不搶,二不劫,隻因有座鑄錢樓。

話說,這天早朝,朱熹宗看罷藥都知府呈來的奏章,大發雷霆,即派兵三萬奔錢樓而來。結局不說便知,楊家“七郎八虎”和眾綠林好漢終敵不過朝廷大軍,最後隻落得村民遭難,錢樓被焚。楊家兄弟從此歸隱何處,便無從知曉。

大約一百年後,這片廢墟上來了一位姓楊的落難中醫,自稱是“七郎八虎”的後人,但也無啥憑證,在此棲身繁衍下來。二百年來,並未見發達,但終又生養成有五百多人的村莊錢樓。

交待這些並不多餘,是一場戲的戲帽,一本書的前言,沒有這幾百年來的歲月積沉,就肯定沒有錢樓近代的無限風光。到此,這篇小說的主要人物該出場了。

首先出場的該是楊敬庵老中醫,不過他並不是主人翁。主人翁是他的義子楊德泰。

楊敬庵是生於乾隆揚名於光緒、宣統年間的中醫,有多少人從他手中死裏得生,他自己也說不清,隻從光緒元年人們為他立的“醫德”牌坊就可略知一斑了。古語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楊敬庵楊老先生偏偏無兒無女,先後娶了三房女人也是枉然。他自己認了,認準是先祖要他贖罪的,整個錢樓上百戶人家,為何就他無兒無女呢。但他依然行醫積德,自信終會有善報的,哪怕到了陰間。

光緒六年的正月十五,天一亮,楊敬庵就被人用獨輪木車請了出去。當家家戶戶紅燈高掛花炮齊鳴的時刻,才出了那難產婦人的家門。坐在吱吱呀呀的獨輪車上,楊敬庵十分快意。能不快意嗎?今兒是正月十五小年節,況且又救了三條人命。

獨輪車推到錢樓東門時,楊敬庵忽然聽見一個幼兒一停一頓的哭聲。跳下車來,借著村中燈籠的紅光,隻見一隻爛筐中,一個破衣爛衫的幼兒在有氣無力的哭著。楊敬庵提衫蹲下,小心地抱起幼兒,隨吱吱呀呀的獨輪車向家中走去。

楊敬庵到家時,節日的高潮尚未到來,老伴正等著他送灶君上天呢。一見他手中抱著一個灰頭灰臉的孩子,驚得張開嘴好一陣沒合上。

一家人半個時辰的忙碌,幼兒光頭淨臉的在老伴手上東瞅西瞅個不停。這孩子挺機靈的,楊敬庵終於一臉微笑地睡去了。

長大後,楊敬庵給他取名楊德泰,收為義子。

光緒二十六年。正月十六,正是楊敬庵老先生義子楊德泰的大婚之期。

在藥都錢樓一帶,楊敬庵老先生雖稱不上富甲一方,但行醫坐診一生,自然也是殷實人家。兒子楊德泰因聰穎好學且記性過人,十六歲便熟知百病千藥,隨父親出診行醫。楊敬庵精心點拔,二十歲便名揚四鄉。前來求婚的人更是迎來送往,踏破門檻。楊德泰自有主張,暗地發誓非名揚千裏,富甲一方不娶。怎奈,父親楊敬庵求孫心切,隻得遵父命與藥都城內的名醫隻道存的千金一隻素娟小姐換了生貼,擇了黃道吉日。

春節剛過,東西村的賢達人士就自告奮勇地來到楊家:“楊先生,大公子的婚事交我們操辦吧,你隻管端坐堂屋等著新人的叩拜了。”楊敬庵沒有推辭,從屋裏提出紅布包著的白銀往桌子上一放:“老朽拜托了,這也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圖個吉祥、熱鬧、排場。”

正月十六這天,雄雞剛叫,錢樓一行六船人燃著鞭炮,順龍灣河入渦河而去。

六條滿載嫁妝的紅船剛到村後,去城裏迎親的八抬花轎和兩班瑣呐便起轎出村。嫁妝走水路,新娘走旱路,這是錢樓沿習百年的老規矩了。村後龍灣河頭尾相連的船隻遮住了淙淙流淌的碧水,村前響馬場黑壓壓的站滿了人群,百鳥朝風的瑣呐聲悠揚悅耳,震天動地的三眼槍不時響起。人們被這迎親的場麵沉醉了,不時翹首向東盼著八抬花轎的影子。

花轎終於到了錢樓。樂聲四起,鞭炮齊鳴,神采飛揚、披紅掛彩的德泰打開轎門,新娘素娟被左右兩位喜娘挽著向堂屋前的天地桌走來。緩步慢挪間兩位頭臉俊秀的婦女手端盛滿麥麩、紅棗、桂圓、花生、百合的竹筐,向新娘頭上邊撒邊唱:

一把草、一把料,撒得牛馬歡歡叫;

一把棗、一把圓(桂圓),撒得早生貴子做狀元;……

新婚過後,楊德泰更是意氣風發,醫術也日趨於精。楊敬庵老先生不再出診,在書房中著寫《楊氏醫典》之書。此時的老楊家真乃人間勝景,媳婦賢淑乖巧,兒子醫名正盛,老人賞花著書。第二年兒媳素娟生了個女孩,德泰倒不在意,俗話說有地不愁苗,有女不愁兒,況這孩子又生得俊秀可愛。見兒子兒媳小倆口歡歡喜喜的,楊敬庵也高興起來,以村前芍藥花相喻,給孫女起名為紫芍。紫芍三歲時,德泰又得一女,楊敬庵仍以芍花相喻,起名紅芍。紅芍四歲時,德泰又得一女,楊敬庵還以芍花相喻,起名粉芍。但此後不久,楊敬庵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了,終於在這年的臘月間去世。

父親楊敬庵去世後,德泰一段時間內似被人抽去了脊梁,人兒蔫了起來,整日間醉醺醺,昏沉沉的。知夫莫過妻,素娟最知丈夫的心事,每次回娘家藥都城必去送子廟拜觀音。有了兒子,丈夫自會振作起來。天不遂人願,第二年又生下了女兒白芍。德泰自然更沒了精氣神,雖然素娟多次勸他再娶一房,但他仍打不起精神來。

也就是在這當兒,他神使鬼差地信起了美國人陸克斯林傳的洋教。萬事不就講個機緣嗎,就是這信洋教給德泰的人生重鋪了一條新路。

人呀,就是這麼回事。要是該著你發財,嘿,出門就能拾到白花花的銀子。這不,德泰發達的日子說到就到了。

信了洋教,德泰就在藥都城置了一個四合院,把素娟和紫芍、紅芍、粉芍、白芍四個女兒接到誠裏,並臨街開了個“德泰藥齋”。德泰漸漸有了精神,除坐診外就與陸克斯林唱讚美詩,探討《聖經》。妻子素娟更是高興,丈夫雖說信了洋教,但靠醫術仍能日進數銀,且又恢複了新婚時的風采。

陸克斯林也通醫術,結識楊德泰以後更迷上中醫,不久便邀上海美國租界的醫生朋友來藥都遊玩。藥都雖是中原小城,但交通便捷,尤其是水路。順渦河人淮河經洪澤湖直逼長江,然後取道鎮江、揚州順流而達上海。也正是憑著這條水路和另一條向西經開封到鄭州以至山陝的水路,才得以成為豫、皖、魯、蘇、山、陝、冀、鄂八省物資集散之地和全國四大藥都之一的。

陸克斯林在藥都不僅為這裏的風土民情所動,更被這萬藥集散的藥都市場所喜。他是一個醫生,也是一個經營中國草藥的商人,而這藥都正有"走遍中國買不到的草藥這裏能買到,走遍中國賣不掉的藥這裏能賣掉"的美譽。陸克斯林走前,讓楊德泰代為收購芍藥,德泰也不推辭,他早想從商,少年時就立下了掙得大錢,讓錢樓人見識見識的誌向,何況骨子裏還流淌著生父從商的秉性。

藥都的芍藥中國第一是早有名份的,就是今天翻開字典、詞典、藥典仍有以藥都毫州命名的芍藥毫芍。作為藥都,種藥之風自古有之,尤以芍藥為甚。"小黃城外芍藥花,十裏五裏生朝霞",一詩就是最好的寫照。不足一月,德泰便替陸克斯林收了一船芍藥,然後告別妻女與包萬德一道擇船直駛上海而去。

船到上海碼頭,陸克斯林立即把貨裝上去美國的郵輪,陸克斯林能賺多少錢,德泰說不清楚。陸克斯林給了他二百兩銀子的酬金,兩千兩銀子的定金。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說:"楊先生,貨到上海碼頭,我按你收購價的一倍給你銀子,貨越多越好。"一月後,德泰搭船回到藥都。第二天便摘去"德泰藥齋"的招牌,乘船順龍灣河回到錢樓。中國芍藥藥都最好,而藥都的芍藥錢樓一帶更佳。錢樓方圓三十裏,地是紅砂土,專啃芍根的地老虎難以生存。這地老虎形如白蠶,喜吃藥根,作為芍根的芍藥偏偏怕這蟲的啃咬。半月之內,德泰便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和陸克斯林的定金在錢樓一帶收了兩滿船。

這一次,仍是一路順風地到了上海碼頭。德泰賺到了一筆令他吃驚的銀子回來後,沒有再火燒火燎地收購芍藥,而是把妻女接回錢樓,過起了安泰的日子。德泰滿足了嗎,這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他正以退為進地運籌著更大的事業。況且陸克斯林回到美國,一年以後才要貨呢。

你別說,德泰這人身上還真有戲。他賺了這筆大錢,卻感到腦子裏很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喜鵲在門前叫他也心煩。這可急壞了夫人素娟,估摸不透他這葫蘆裏究竟賣的啥藥,興許還是為了沒有兒子吧。

"德泰,你也別自己折磨自己了,再娶一房,一準能生個兒子。""你想的是啥呀,你還生不出兒子?我就不信這個邪,德泰一臉不耐煩地說。

從此,素娟再沒提這事。

一天德泰突然把素娟和傭人李媽召集到堂屋,宣布了一個誰也沒料到的決定:"從明天起,我要在西廂房讀書三月。除一天送三頓飯外,誰也不許進來。"這架式頗有點古人科考前的味兒。

三月之後的一天,他又讓家人一陣驚奇,在堂屋條幾上,父親楊敬魔的牌位前焚了香行了大禮之後禱告道,父親在天之靈別怪孩兒德泰不孝,我要棄醫從商,以振楊家昔日威風……第二天,德泰便叫人去河南太清宮請來父親的徒弟陳秋兒。陳秋幾年長德泰十歲,自然也學得一身本領,在河南頗具醫名。陳秋兒自知德泰的能力水平,推杯換盞之後,朗聲應允:"德泰賢弟,我能助你一臂之力,師父大人在天之靈也會高興的。"不久,德泰一家又乘船返回藥都城。

又幾日,"德泰藥行"的金字招牌便在藥都掛了出來。

"德泰藥行"的開業,令藥都眾多商號烯墟讚歎不止。開業的前三天,藥都所有商號幾乎都接到了邀請,因這邀請是在《藥都報》上礎世跑。

尊貴的藥都各商號、客棧同仁:

德泰藥行茲定於民國三年正月十六開業,敬請諸位屈駕光臨,敝行備薄酒恭候。

另,凡見此函者勿論其它,均為請到的貴賓。

大禮叩謝!

楊德泰

民國三年正月初三

楊德泰這一招是策劃中的造勢,這勢子造得是大,那天來赴宴的不足千人,所收賀禮驚人。藥都人講的是一個麵子,沒有盆口大的麵子不敢赴這個宴。但來赴宴的也不乏引流賣漿、車夫走卒之流,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德泰高明之處還在於他能斥百兩銀子通過嶽父大人隻道存請來縣長張東升,這不能不叫人刮目相看。

開業這天高朋滿座,賀聲連綿,尤其是縣長的祝賀和楊德泰的道謝聲。

熱熱鬧鬧、風風光光的一天終於過去了,陳秋兒拿來帳房先生算過的禮單交給德泰過目。德泰接過來沒用眼掃一下就扔在桌上:"收賀禮多少?""賀禮及賀銀計壹仟二百兩,而費用是壹仟四百兩。"瞅著德泰的眼睛,陳秋兒揣揣地答道。

"我原打算賠上千兩銀子呢,就是賠上千金也值,你說是嗎蘆說罷,德泰朗聲大笑。陳秋兒放下心,也附和著笑了起來。

廣告做得好,生意自然就來了。不足十天,六船芍藥就起錨揚帆直抵上海。這一次,是楊德泰與陳秋兒丁同去的。

船到上海碼頭,楊德泰對陳秋兒豪爽地說:"陳老兄,這次來就是讓你與陸克斯林接上頭。以後,貨由我在藥都收,由你往上海送,賺錢三七開,賠錢是我的。""德泰老弟外氣了,我幫你不圖別的,能養家糊口即可。要知道,我是楊老先生的徒弟啊,師徒如父子,我倆與親兄弟相比還有啥兩樣。"陳秋兒自然是受寵若驚,但仍萬般推辭。

"俗話說,皇帝還不白用人呢,何況以後生意上的事全仰仗你呢,萬勿推辭為是。"陳秋兒也是個聰明人兒,三次上海的往返,他又替楊德泰開了條新財路。

"德泰,我在上海道達過幾趟後又看準了一個大財路。"陳秋兒一臉的深沉。

"陳老兄請講講看"。楊德泰不動聲色。

"依我看,每次由上海返回時不如捎帶些洋布、洋油或其它的時新貨。我核算了一下,不比去時送芍藥的賺頭小。""我也正尋思這事,下次去就由你用貸款采購賺錢的時新貨。這趟回程貨賺的錢我們對半分,賠錢依然記在我帳上。"楊德泰也真夠大氣,沒有這等氣派就成不了大事,但楊德泰心中也自有一把算盤。

楊德泰相陳秋兒在商海中邀遊了三年時光。三年內楊德泰又在上海設了"德泰藥行"分號,這樣一來,生意做起來就便捷了。這三年內,楊德泰又娶了一房女人。陳秋兒在上海明目張膽地與上海埠各錢莊串通,多開銀票,也擁有了自己從末敢想的雄厚資金。這一點,雖然沒能瞞過楊德泰的眼睛,但他不願捅破這層窗戶紙,不願傷這個和氣,他陳秋兒畢竟為我楊德泰賺了不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