簷下的廊子被砌得高高的,扶著廊柱低頭看去,經曆歲月滌蕩的青磚上留下了幾塊積水的凹子,隻待一聲清脆的“嘀嗒”聲,銀花飛濺,晶瑩奪目,魚兒驚散,姍姍可愛。
因為貴客降臨,各屋各堂間的小廝們便在微雨中急急地來往穿梭,匆匆腳步過後,踩出清脆的擊水之聲,如撩撥珠簾的樂音,優美而歡快。若是過堂子,丫頭們便撐起半舊的油紙傘小心地遮了新做的衣衫,在水凹子間提著裙角蹣跚地走著,生怕打濕羅裙,一時間廊下、園內到處是花花綠綠的婀娜身影。
看著這些漢族女孩走路時艱難的樣子,我不禁想起,密嬪也該和她們一樣是小腳吧?關於她的事,姨媽在閑聊時倒是提了提,不過她並不在乎自己這個“皇親國戚”的身份。因為密嬪雖是我的長輩卻也隻是外公妾室庶出的小女兒,南方士大夫階層一向看中出身,尊貴與卑下永遠都隔著鴻溝,無法逾越。家裏人總不待見她們母女倆。因而紫陌在向我說起家事時也是按照家裏人的習慣回避她們那一房。
“要不是第一次南巡的時候,你表姑父把她引給萬歲爺,她能有那麼風光嗎?不過話也說回來了,高人引進宮,富貴在個人,她若沒什麼姿色和手段也不見得就能聖券日隆。”姨媽仰躺在美人塌上幽幽地說著。
我表姑父?他居然能見到康熙?看來是個大人物,不過我怎麼從來沒聽阿瑪說起呢?於是我問:“好些年沒見了,也不知表姑父可曾升過官?”
也許是因為我的話引起了她的興趣,於是她坐起身來“還不就是原來的蘇州織造嗎?油水多的差使怕也出不了江寧蘇杭的織造了。”
蘇州織造嗎?天哪!我這些都是什麼親戚啊?剛剛咽下的茶水險些嗆到氣管裏。
她走到我身邊緊挨著我坐下,看著我繼續說道:“不過家裏人倒沒什麼可避諱的,滿打滿算,這差使虧蝕起來也夠嗆的,尤其是……”
“一個婦道人家說起這些幹什麼?”聽了姨媽的話我還未來得及暈厥,穿著典型南方漢裝的舅舅已是撩了袍子進了屋,語氣中透著幾分冷峻的氣勢,身後還跟著幾個端著精美瓷盅的丫頭。
這個做兩淮鹽商的舅舅,我出嫁時曾見過一麵。不過最近,我聽聞他捐了個地方上的肥缺兒做起了官僚資本家。
姨媽似乎很怕舅舅一見他便立馬迎上去陪笑道:“原來是大哥,妹妹見過大哥!”
“還是像小時那樣窮嘴,等老了就免不了有人說你是個王婆!”舅舅明明是在開玩笑,卻讓人輕鬆不起來。
姨媽有些不好意思,隻是連連點頭。我上前福身請安道:“舅舅吉祥!”舅舅仿佛把我當成了外人,繞過走開,嘴裏隻是硬幫幫地擠了句“不敢!”
等找了半舊的圍椅坐下後,還隻是問姨媽,“沁芳那瘋丫頭呢?怎麼沒見?”
“知道蘭兒家來一趟,她很是歡喜,可今天早上出門時有叫他爺爺領著陪皇上看戲去了。”
舅舅一頓,冷哼了聲,“我看咱們家早晚還會再出個福晉!真是祖上積德啊!”
“哪裏會啊!就是她爺爺肯,我也不會應允的,我可不稀罕做什麼皇子的丈母娘!”姨媽笑瞧了我一眼,似有深意的說著,她是在說我額娘嗎?在這個時代能成為皇親國戚難道不好嗎?為什麼我的母家人都對此事不冷不淡的?甚至還有幾分不滿的情緒?如果舅舅對額娘不滿,可又為什麼會和我阿瑪還存在經濟上的緊密關係?
三人又靜坐了一會,隻聽著舅舅手指節奏混亂地瞧著木製的扶手,就在氣氛很僵的時候,一個小廝跑來,“大少爺領著京口分店的佟掌櫃來了,就在書房。”
“知道了!”走到門口時,又半轉過身來,眼睛隻盯著那個瓷盅冷冷地說道:“這蓴菜黃魚羹是老太太賞的,說是健脾利氣,利濕和胃。剛才滾燙的不能進,現在也該可以用了。”跨出門坎再猶豫地走出幾步後停了下來,“我原不想去求人的,你此番家來全是你婆婆的意思。老人家老了,還是很想見見你那孝順娘的。”
喝羹的時候,姨媽笑說:“聽你舅舅渾說呢,老太太根本就不知道你得胃疾,他人雖冷酷些,其實還是挺惦記你的,你說這天底下哪有做舅舅的不疼外甥女的道理?”
後來小表妹來了,初見她時很是讓我吃驚,眼前這個調皮的十歲小女孩和我竟有七分像,看著她靜立的樣子簡直就是在看自己童年時的相片,隻不過穿著發式和胸前的金鎖是我童年未曾有過的。
她一見我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姐姐你變了!”
我被她這話嚇得目瞪口呆,她又神秘地笑說:“變醜了!”我一聽雖鬆了口氣,心裏卻很不爽,從來沒人這麼評價我的,這孩子是什麼眼光?
小孩子的好奇心一上來連親娘都拉不住,“姐姐的頭上怎麼和那些女人一樣像長了犄角似的?你們的丫頭都很笨嗎?連頭都梳不好!”
紫陌聽了,氣紅了臉,叉了腰衝她大叫道:“我們是滿人!”
沁芳渾不在意紫陌,隻是繼續挑刺,“姐姐的腳又大了許多!看看我娘的腳多好看啊!娘說等再過兩年就要給我上纏帶,爺爺告訴我這樣才能找到好婆家。”
“小孩子一個懂什麼?說這些也不害臊!”姨媽罵道,“好了,今天隨你爺爺看戲時難道還沒瞧夠嗎?那些娘娘穿什麼樣,你姐姐就該穿什麼樣,記住了,她們滿人和咱們漢人是不一樣的。”
小表妹果然調皮,趁我不注意竟抽了我腰間的玉牌,引著我出去追她。那玉牌是十四送我的第一件生日禮物,牌上方雕著蝙蝠,蝙蝠下是個人,取意“福自天來”,落款是“文珍”,據說是明代陸子岡的真品。就算不稀罕古董,那總歸是十四送的,而且他又一向在意這些細節,如果被這個馬虎的小孩子弄壞了或是丟了,會很麻煩的。
“芳兒!別跑!我看見你了!看見你了!快停下!你想耍賴嗎?”一見她的小腦袋自擺烏龍,我別激動地喊著,可是她一眨眼工夫就又躲起來了,偏偏腳底下踩著花盆底,不好使,所以幹脆發動群眾的力量,叫那些丫鬟小廝一起抓她,我自顧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彎著腰,大口大口的喘氣,感覺差不多了,便要直起身子,誰料動作太猛,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結果並不糟,因為跌進了個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