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啦行啦,你們兩個,別跑了,轉得我的頭都暈了。”我受不了地衝著那兩個滿場亂跑的人喊,然而那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卻絲毫不為所動,依然我行我素地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我無奈地搖搖頭,這十四一遇到長寧,就像是和她一般大,哪還有點阿哥的樣子。但是,我是欣慰的,因為至少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卸下防備和偽裝。
長寧也似乎特別喜歡十四,向來與他親近,總是愛粘著他。我看著他們兩個臉上洋溢著的燦爛笑容,悶塞氣鬱的心舒暢不少,然而我卻還是止不住地,想起了昨晚的事。
我平躺在床上,他的背對著我,寬闊,卻沒有溫度。
“你跪安罷。”他說道。我的心一沉,他很少主動說這句話,總是要外頭的太監催上幾次,可是今日……罷,罷,罷,我坐起身,手腳有些僵硬,匆匆披上衣衫,走出門去。
到了隔壁的屋子,杉娥剛要服侍我睡下,門外卻有了動靜。我讓杉娥打開門,是魏珠——他已替代李德全,正式成為了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他走了進來,向我打了個千兒,我正要開口,詢問他是有什麼事,這時卻又進來一個太監,他在魏珠身後站定,恭立在一旁。我看到他手中的托盤,看清托盤上那盛著藥汁的精致小碗,明白了一切。
魏珠轉身從那太監手中接過托盤,遣退了他,轉而對著我,遲疑地開口道:“娘娘……”我揚了揚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伸手端起碗便要喝,魏珠著急地喚了我一聲,道:“娘娘,您可千萬不能喝呀,這是萬歲和您鬥氣呢,並不是真的——”
我一笑,看著他道:“萬歲不要我懷上他的子嗣,君命如此,我又怎敢不從呢?”說完,端起碗一口氣便將那苦若黃連的藥汁喝了下去。我把碗放回托盤中,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看著魏珠說道:“現在,你可以去複命了。”魏珠一臉的焦急,最終無奈地退了下去。
他是在羞辱我!我仿佛已經可以看到他臉上的得色,他滿意地欣賞著我的傷痛和失落。那麼,好的,我便順了他的意,我從來都是一個聽話的女人,不是嗎?我感覺,那藥汁在我的胃裏翻滾、沸騰著,直燒得我胃疼。
哐當一聲,隔壁傳來摔碗的聲響,在靜謐的夜晚中顯得格外刺耳,驚得我肉跳。我一挑眉,嗬,我按著他的意順著他的心把藥喝了,我幫助他羞辱著我自己,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難道還要我跪倒在他的腳下叩謝隆恩嗎?我是被灰蒙蔽了心,曾經妄想再為他生個孩子!
長寧哇哇地哭聲把我拉回了現實,我搜尋著她的身影,就看到十四手腳並用地哄著她,隻希望她可以掩聲。我走上前,蹲下身子,對著長寧說道:“第一,馬上給我閉嘴收起你的眼淚,第二,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哭泣是懦弱無能的表現,有時候它的確是項女人專有的武器,在打敗男人獲得憐憫同情的同時,也打敗了自己,成為一朵不折不扣的菟絲花,美麗,卻依附於男人而過活。我曾經流掉了一升又一升的眼淚,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長寧又象征性的哼嚷了幾聲,才收了聲放下了揉著眼睛的雙手,從她的臉上,我沒有看到眼淚。她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一直都是,這一點像她的父親。我慶幸這一點,她雖然年幼,卻很理智,對任何事務都不會投入太多的感情,這一點,也像她的父親。
她噘著嘴,對我埋怨道:“十四哥說他馬上要跟著皇阿瑪去塞外了,可是他不帶我去!”一邊說著,她一邊左右甩動身體,絞得像根麻花,接著又嚷道:“我也要去!額娘,你讓皇阿瑪也帶我去嘛!”
塞外?嗬,那可是每年暑間皇帝的既定活動……等等!我皺起眉,心揪了起來,長寧依然在一旁吵著要去,十四焦頭爛額,胡亂地點頭答應著,我瞪了他一眼,一把拉過歡呼雀躍的長寧:“你哪兒都不去,清楚了嗎?”也許是我的聲音太過嚴厲,長寧睜大了眼有些懼怕地看著我,屈服地點點頭,小臉上布滿了委屈。
我站起身,抬頭仰望天空,是要起風了。
*
深宮裏,一直是死寂無聲的,但是現在,卻亂作一團,此時我仿佛亦可以感覺到遙遠塞外的波濤洶湧。十八阿哥死了,眾人冷眼瞧著王貴人的痛不欲生,看熱鬧一般。太子提前回京,卻是被幽禁,支持太子一黨的後妃懵了,茫然不知所措。皇帝回鑾,幽禁了一幹年長阿哥,整個後宮慌了。
太子被廢終於成為全天下皆知的事實,這個消息足夠炸翻整個後宮,所幸其他阿哥都被放了出來,除了十三。他是與太子一同被遣送回京的,誰也不知道,這之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麼,所有人都對此事緘默三口。一夜之間,皇帝最寵愛的兩個兒子都失了勢,歎哉,哀哉!
我的心裏亦是疑團重重,這段關於十三的曆史,已被日後勝者為王的雍正皇帝抹去成為記憶的空白。十三命定的劫數,終於來了。敏卿來了兩次,她已有九個月的身孕,卻碰到了這樣的事,心情當然好不了。我痛苦地看著她痛苦,一如我痛苦地想象著十三的痛苦,我甚至有一股衝動,想要依靠自己單薄的力量改變著一切!然而,我眼睜睜地看著曆史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演練,成為曆史。
所有恢複自由身的阿哥都蠢蠢欲動起來,八阿哥發動了馬達,我仿佛可以感受到皇帝的怒吼依然在乾清宮久久回蕩,我阻止不了衝動耿直意氣的十四阿哥誓死維護他的八哥,皇帝打擊八爺黨的力度步步加強,沒有人可以撼動他至高無上的皇權。接著倒下的,是大阿哥,而我的伯父隆科多也因為那千絲萬縷的關係受到皇帝的斥責。
不難看出,皇帝已滿懷疲憊精疲力竭,那個位子太誘人,他的兒子多不孝。沒有人不畏懼他的威嚴,隻是偶爾也可以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消沉,他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事實上,帝王家難出賢父孝子。他是個可憐的人兒,我這樣想道。
轉眼,已是臘月。這一天,我站在廊下,看著密密的大雪紛紛地下,地上早已積了厚厚的雪。他正生著病呢,但我卻毫不懷疑地相信,此時的他依然在處理著公務,他從來認為這樣的小毛小病無關同樣。猶豫了幾番,終於還是放心不下,我出了門,向著乾清宮的方向走去。
也許他在與其兒子們的戰鬥中已經耗去了大半的精力,他與我,似乎恢複了和平,至少表麵上是這樣。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乾清宮雄壯的殿宇,卻同時也看到了殿前黑壓壓的一片。等到走近了才發現,一眾阿哥一個不拉,齊齊跪在雪地裏。他們的帽上身上已有了積雪,一個個入了定般一動不動。
經過他們身邊時,我微微緩下腳步,側頭看向他們,憔悴的十三,失意的八阿哥,無所畏的十四阿哥,消沉的四阿哥……他們都沒有看向我,仿佛都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裏。我收回了目光,走到門前,不想側立在一旁的侍衛跨前一步,攔住了我,說道:“萬歲爺諭旨,不論是誰,一概不見。”我一愣,皺了皺眉,思索著是否就要這樣打道回府。
他們身後的門開了,魏珠從裏走出,低聲斥了那兩個攔著我的侍衛幾句,接著轉而看向我,躬身說道:“娘娘隨奴才進來罷。”
皇帝果然正批閱著奏折,我進去的時候,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臉上的神色淡淡的。我立在他的身側,他又靜靜地批閱了幾份奏折,然後放下手中的筆,喚來魏珠,說道:“讓他們都回罷。”魏珠低聲應是,便退下傳旨去了。
我有些詫異,他讓阿哥們罰跪於殿外,卻又不見一麵便遣散了他們,讓人難測其意圖。他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道:“怎麼?這不是你來這個的意圖麼?”我愣住了,原來,他以為,我是為阿哥們求情來了。嗬,天知道他們是何時跪在此地的!我剛要反駁,他卻已低下頭,繼續看起了奏折。
殿內恢複了靜謐,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他輕哼了一聲,頭未抬,隻是揚起左手朝著不遠處的書架方向一指,要我找一本治水劄記,出自他的親筆。我依言走到書架旁——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書架,我自左往右搜尋著,連兩邊的抽屜都不放過,說實話,如此多的書並沒有被很好的歸類擺放,這讓我有些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