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著眼睛,靠躺在榻上,不遠處的炭盆裏,炭正熱情地燃燒著,吡剝作響。周圍溫暖的空氣溫柔地包裹著我,熨得我的臉頰微微發燙,絲毫感受不到臘月深冬的寒冷。在這樣一個愜意的環境中,任何人都會快樂的勾起唇角,發出一聲滿足的謂歎。更何況——我的手輕輕撫上隆起的肚子,一絲甜意從舌尖直滲入心底,一個小生命正在我腹中成長呢。
思緒,不禁又回到那晚,那個充滿了意外和驚喜的夜晚。章太醫用蒼老的聲音興奮地宣布我已有將近兩個月的身孕,我將這句話收入腦中,過濾了一遍,卻沒產生什麼特殊的感覺。直到皇帝戲謔地看著我快樂地揚唇一笑,直到滿屋子的人都跪了下來高呼恭喜萬歲恭喜娘娘時,我大腦的某片區域才終於活動了起來。
手遲疑地撫上依然平坦的小腹,一種異樣的情緒湧上胸口,呼吸跟著一滯,下一刻我便驚惶惶地站了起來,呆呆地看著坐在對麵的那個男人,他正對著我眯眼微笑,渾身上下充滿了溫情。我不知所措地在大帳中來回走了一圈,又停了下來,撫了一下臉,扯了扯衣擺,十足地手足無措。
茫茫然地轉過身,卻發現他已走上前來,正站在我身後。我抬起頭,看向他那一貫深沉難懂的眼睛,那一刻,卻終於明白看清了其間的喜悅和歡樂。我急忙低頭閉上了眼,壓下心頭的激動和直衝眼眶的淚意。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處於渾渾噩噩似夢非夢的狀態,我遲疑地一遍遍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這、是屬於我的幸福嗎?
一切似乎並沒有起什麼變化,卻好像一切都已發生了變化。當我舉起銅鏡,竟發現鏡中女子的目光不再清冷,眼眸中流盼的是期待,臉上還掛著一絲略嫌呆傻的笑。他的身份,依舊在皇帝和丈夫中來回轉換,而我卻能感受到,他已一個丈夫或者說是一個父親的身份出現在我身邊的時間愈來愈長了。周圍的人也顯得格外的小心翼翼起來,皇帝還把貼身伺候他的幾個內侍差到我這兒,唯恐人手不夠,有什麼閃失。
日子就是那樣地安逸無慮,不禁讓我想到了待產的母豬,除了吃和睡,不再需要心髒和大腦。除卻——那一日,我從皇帝的黃幄中走出,正遇上了來向皇帝請安的,大阿哥,八阿哥,十三和十四。我見到他們的機會並不多,多數也隻是遠遠的能看到一個人形,像那樣迎頭碰上,還真真是頭一回。
他們四人向我請安畢後站起,大阿哥便再無言語,我依稀仿佛可從他的眼中看到一絲不以為然。論年紀,他年長我整整一十五歲,論地位,雖說我是最受皇帝寵愛的怡嬪,卻終究不過是個女人,而他早已是戰功累累身份顯赫的直郡王。更勿要提我的舅舅隆科多現在還與他套著交情,我之於他,不過是個黃毛丫頭而已。嗬,對於他的無禮,我也不想多做計較,最終也不過是個飽受權力欲望毒害的可憐人而已。
八阿哥則掛著他一貫溫文的笑容對著我說恭喜,由於他的額娘良妃,我早前對他的不滿反感早已消失殆盡,倒是平添了幾分憐惜,憐憫,卻又可惜。在沒有什麼權力背景和支撐的情況下,他能被人眾口一詞地稱為賢王,他能令雍正即位後如此地忌憚必要除他而後快,不能說不是一個德才兼備的人。若說他可以一心輔佐雍正,未嚐不可以成為另一個怡賢親王。可是,終於還是不甘於人下,不耐於平庸啊!
十四依舊是一副嬉皮的樣子,笑得讓我有些牙癢癢,又很是無奈,卻也感受到了他真心的祝福。這小子,都已經做了父親了,還是這麼頑劣。然而從阿瑪寫給我的家信中,我也了解到這幾年他的課業精益不少,讓阿瑪也讚不絕口,據說教授他弓箭騎射的外諳達都已自愧不如了,如果那幾個外諳達知道他是日後名震大清的撫遠大將軍,恐怕就不會那般羞愧不安了吧。
說起阿瑪的幾封家信,我尤記得當初他信中字裏行間所透出的不置信和心痛,他雖是外臣,但也對後廷之事是略有耳聞。他對我在宮中受冷遇感到心痛,後來,卻在我受寵之際,更能感受到他的焦慮和不安。我能讀懂他的告誡和勸慰,我能明白他擔心的是什麼,他希望我保護自己,卻不願看到我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加害與人,也許正是由於他的話,才讓我可以身處在漩渦之中而沒有迷失自己。
我亦知道,阿瑪曾經隱晦地與十三有過一次交談,希望他可以解開心結,不要執迷於過去。唉,十三,我真是怕見到他哪,我害怕看到他受傷的表情,害怕在我已放下那段情的今日看到他仍然困在其中。說到底,是害怕自己會因此而感到愧疚和不安,所以,我選擇不看他,於是,我匆匆地逃離了。是的,我到底沒有改變多少,還是那麼自私、鴕鳥。
此後不久,皇帝就宣布回鑾。走走停停地,而隨著離京城的距離的不斷縮短,我也越來越煩躁不安起來,常常地發怒到頭來卻不知道自己因何發怒,常常會在半夜驚醒嚇出一身冷汗,或者會在正高興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掉眼淚。太醫診了幾次脈,開了幾副靜心安胎的藥,說這隻是孕婦的正常情緒反應,隨著胎兒的長大這些症狀自會消失。而我,卻知道,不僅僅是因為這個緣故。一路地顛簸一直到九月中旬,才終於回到了紫禁城。
回了宮以後,這樣的狀況不減反而更加頻繁,所有的人對此都束手無策。皇帝見我這樣,也跟著著急起來,除卻處理朝中大事外,會盡力抽時間來陪伴我,而隻有在他陪著的時候,我才能全然的安靜下來,吃飯,或者休息。我知曉外頭一定傳得不好聽,那一個個伶牙俐齒的定會說,瞧瞧那永壽宮的怡嬪,真是懂得恃寵而驕呢,好似隻有她一個人懷過龍種一樣,真是嬌貴得不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