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家伯媽用葫蘆瓢端了幾個雞蛋,還用衣服的布襟掖著,想悄悄進灶屋去煮,還是被我發現了。拉扯了半天,樸實的伯媽隻有那句話:“伢兒,別家吃得,我這裏就吃不得?”
十八歲那年冬季,我再次應征合格,連軍裝都發給我們了。實現參軍的願望,已是板上釘釘。鄉下送子參軍,雖然不像送女出嫁那樣請客擺席大喜大慶,但大家心頭的氣氛之鄭重,絕不是嫁娶之事所能比的。那時部隊的紀律嚴,人也心眼兒實,到了部隊一般是三五年才能回來探家,有的人第一次回家也就是他們退伍的日子。因此,凡是和我的生活有著直接關聯的人知道這消息,都要說說道賀或留念的話。按照計劃(也是慣例),我先花了兩三天時間到親戚家辭別,最後一天,也就是啟程的前一天,我向隊上的鄉親辭別。要說父老,他們是我最嫡親最正宗的父老。同在一個生產隊,除了上學,便是與他們朝夕相處,白天一起上工,晚上一起摸黑排灌挑稻捆,他們看著我長大成人,那感情比我的一些親戚要親的多。
我是按照記賬簿上的戶名排定順序,一家挨一家地上門告別的,三十多戶人家,花了一大上午。每到一家總要坐一會兒,如果家裏隻剩下孩子或行動不便的老人,那樣的情況才能夠說幾句話就走。這樣的告別,鄉親們都接待得很認真,很熱情,隻要能把你留住坐下,一般是男人陪你說話,幾分鍾以後女人便端出一碗煮好的荷包蛋來,大多是三個,也有四個五個的,不吃可不行。那年月我的家鄉很貧困,在當時的情況下,鄉親們為了送我遠行,除了語言之外,煮幾個雞蛋也許是他們表達心意唯一可行的方式,也是唯一能夠使我接受的方式。
開始幾家這樣做,我也沒怎麼推辭就吃了。但我想到這樣下去,自己肯定吃不完,也更加過意不去。幾個雞蛋是小事,但他們一年到頭都不肯輕易吃這可以用來換油鹽錢的東西。所以到了後麵的人家,我特別留心“動靜”,一看有人進了灶屋,我就起身告辭。鄧家伯媽用葫蘆瓢端了幾個雞蛋,還用衣服的布襟掖著,想悄悄進灶屋去煮,還是被我發現了。拉扯了半天,樸實的伯媽隻有那句話:“伢兒,別家吃得,我這裏就吃不得?”吳家婆婆家裏人都出去了,她執意拉我坐下,她卻轉身去了灶屋,我起身說走她也不聽,等我去了另一家出來,老人還在屋簷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招呼我回去吃,我讓她給小孫子吃,老人卻像辦錯了什麼事似的,久久地端著碗在那裏嘮叨:“這是麼樣好呢?這是麼樣好呢?”
事後我計算了一下,那天我一共吃了二十九個荷包蛋,幸好年輕食量大,吃下去隻是開始感到有點發撐,過不了多大會兒就好了。第二天,我心裏裝著鄉親們的二十九個雞蛋,踏上了自己人生的新路途。
我們的生命是三月的天氣,可以在一小時內又狂暴又平靜。
——愛默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