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 紅旗下的童年(1 / 1)

從我家到學校有幾裏路,要經過兩座山丘,兩丘之間有一片平坦的坳地。為了躲避學校的閑得無聊和家中的勞作,我和幾個同學便選擇這塊隱蔽的地方玩起了撲克,並且“帶彩”,有幾毛錢的“分子錢”就夠了,一打就是一上午,有時打一整天。

怎樣概括我們這代人的童年,過去有句比較形象的話,叫做“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不錯,我們出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新政權早已建立;那個年代及至我們成人之後,到處可以看到迎風招展的紅旗,大城市搞政治運動,經常造出“紅旗的海洋”,鄉下生產隊的農民上工,也要把紅旗插到田邊地頭。因此,說我們是紅旗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並非誇張。

不過,我們的童年遠沒有這句話中喻指的那麼幸福,相反,我們經曆過的許多磨難與荒唐,今天仍然不堪回首。

對我來說,童年最難受的莫過於想讀書而不能讀書或沒有書讀。我上小學時已是六十年代初期,剛過上幾天安定日子的農民,卻又經曆了三年空前的自然災害。我父母剛與爺爺奶奶分灶立家,他們已經有了四個孩子,全家人都能夠活過來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其貧窮不言而喻。村旁的山丘上有一排幹打壘的瓦房,其中兩間大一點的用作教室,那就是我們的學校。教室裏沒有桌椅,老師帶著我們用稻草和泥糊起幾排土墩子,然後讓學生自帶一塊木板擱在上麵,再帶一隻小板凳就開始上課了。我家裏找不出那麼大一塊板子,外婆家一向比我們“殷實”,外婆為我找了一塊舊家具上拆下的木板,頭上好大一個被白蚊蛀掉的豁缺。就在那塊破木板上,我度過了自己最難忘的啟蒙歲月。

初小快畢業時,父親突然決定讓我停學,理由是弟妹較多,生活困難,讓我回家放牛,好從生產隊多掙幾個工分。那天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我與一直悶著頭抽煙的父親進行了一次“談判”,我同意停學,但他們必須在下午和晚上留出一定時間讓我自學。父親沒說二話,答應了我的要求。當時他那種痛苦的眼神,我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憶起來。第二天早晨,從未管過我讀書之事的父親,卻破例把我的書包遞送到我手中,對我說了句“你還是去上學吧”。他目送我走出村口,我看他的表情輕鬆了許多。

1966年下半年,我在熊熊燃起的“文革”烈火中走進了高小。那是鄰近公社的一所“完全小學”,其實高小的兩個年級也隻各有一個班,每班不到四十名同學,我是五年級的班長。正當我滿懷憧憬,準備好好讀完小的時候,到處的學校都“停課鬧革命”了,連課本都沒有。老師整天帶著我們“造反”、勞動、念小說、講故事,消磨時光。後來,我把這種沒有課本的學校生活形容為“高班幼兒園”。

從我家到學校有幾裏路,要經過兩座山丘,兩丘之間有一片平坦的坳地。為了躲避學校的閑得無聊和家中的勞作,我和幾個同學便選擇這塊隱蔽的地方玩起了撲克,並且“帶彩”,有幾毛錢的“分子錢”就夠了,一打就是一上午,有時打一整天。學校以為我們在家沒來,家裏以為我們讀書去了,均不加追問。漸漸地,我們越打越上癮,雖然不是每天如此,但每周至少有兩三天是這樣玩過來的。從春玩到夏,又從秋玩到冬,好像持續了一年多時間(因為“文革”前期教育體製全麵癱瘓,我們在高小“讀”了兩年半)。隆冬,瑞雪蓋地,我們扒開厚厚的積雪,圍坐在濕漉漉的枯草地上,直打到日落。記得一位去鎮上趕集買年貨的老人路經此處,驚奇地說:“那上麵(指我們手中的撲克牌)真的有火嗬!”所以,我現在特別理解那些玩麻將上癮的人。

我的童年是不幸的童年,幾乎是在與饑餓和勞困的搏鬥中度過的,幾乎是在對知識的渴望中度過的。

我的童年又是十分幸運的童年,幾乎是在沒有學習壓力的輕鬆自在中度過的,貧困的生活和超體力的勞作磨礪了我的意誌,“高班幼兒園”的生活為我們增添了許多樂趣。

從工作裏愛了生命,就是貫徹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紀伯倫